想讀書?小黑崽子,做夢去吧。高老師說完,黃衛東接過話,人民的翻身,不僅在土地上,還要從教育上,貧下中農的子弟還不能全部升高中,怎麼能把指標給你?你家三代以上都有文化,那是為反動階級服務的,文化要為人民服務,不能再讓你們掌握文化,去為反動階級服務了,我們要培養無產階級接班人。
黃叔叔,行行好,我想讀書。
一年前,他曾發誓,不再叫黃衛東做叔叔。
把曆史反革命分子時光宗押上台來。課間操時,排好隊,準備做操,仿如曠野飄著大雪,天空中卻滾著悶雷,一個個冷顫襲擊他。嘶喊著,把曆史反革命分子時光宗押上台的人,是黃叔叔,小時候給過他糖的黃叔叔。爸爸五花大綁,戴一頂尖尖的高帽子站在台上。高老師站在爸爸身邊,牽著綁在爸爸背上的繩子,像牽一條狗,或者一條牛。從這個課間操開始,他就不再叫黃叔叔了,雖然他沒忘記黃衛東曾給過他一顆糖,但他口裏再也沒有糖的芳甜。
他走出聯校時,恨不得把自己毒打一頓,他居然叫了一聲黃叔叔,他曾發誓不再叫黃叔叔,他被黃衛東逼糊塗了。
爸爸去勞動改造,媽媽躲到房子流淚,不讓他升高中,還在他屁股後麵踢一腳,都是黃衛東搞的鬼。黃衛東是全家的仇人。他要為全家人報仇。
媽媽是獅子橋鎮土橋寺小學的老師,他和妹妹都住土橋寺小學。獅子橋聯校到土橋寺小學走公路,五公裏;走山路,不到兩公裏,爬上山頂,沿山脊走,土橋寺小學就在山脊下的一個山窩窩裏。
爬山時,腳往上邁一步,被黃衛東踢傷的屁股就痛一下。山坡不高,隻痛幾下就到了山頂。他雙手吊在一根樹丫上,雙腳勾起,離了地麵,樹丫穩穩的,沒有斷的意思,他用力噔了二次,枝叉發出“嘎”的脆響,爆開一半,還有一半連在樹杆上,他雙手拿著樹枝,用力往左一扭,又往右一扭,樹丫和樹杆成了兩個物體。他把樹葉扯掉,把小枝小叉弄掉,樹丫成了一根拐杖。柱著拐杖,一跛一跛的走在山脊上,電影裏紅軍長征似的,他把跛的幅度又加大。攀樹枝,學紅軍柱著拐杖走路,這一折騰,倒忘記屁股上的痛。
迎麵來兩個人,一個初中同學,一個不認識。他像做了壞事,被發現了,把樹枝橫握在手心,雙腳也不跛了,臉紅紅的,仿佛被同學看出他在裝跛子。同學和他擦肩,眼睛斜著看他,眼光如針,直往心窩裏紮,他抬起頭,不看同學,看天空中一片片白雲。自從爸爸押上台後,同學見了他仿佛都不認識,別人不喊他,他也不叫別人。
他手中的樹枝不再是拐杖,成了筆,心裏默念一句,槍斃黃衛東,就用樹枝在泥土上,劃一個叉。有的地方,泥土硬,劃不進,用力也劃不進,就找泥土鬆軟的地方劃。叉比槍斃人的布告還大,凡是被槍斃的人,布告上都有一個大大的紅叉,泥土上的叉,像布告上的叉一樣,劃著過癮,看著也過癮。他數了數,地上劃了十五個叉。他把黃衛東槍斃了十五次。
叉劃久了,過癮的感覺沒了,改用樹枝寫大字。寫“槍斃革委會主任黃衛東”。剛寫完 “槍”,樹枝尖上,長了一層毛,寫字像掃地。撿起石塊,蹲著,把石塊當刀在樹枝尖上砍,不像砍,倒像敲,蹲累了,樹枝尖上的小枝小叉還沒弄掉,他用力把樹枝一扔,落到了半山坡一叢柴草中,驚得撲地一聲,飛出一隻雞一樣的鳥,可能是野雞。野雞剛落下,又撲地一聲,仿佛一根弧線,到了山腳下。他又重新攀折了一根樹枝。
剛寫下“槍斃革委會”五個字,發現左麵山脊上有人,看不清高矮,麵貌,能看出是女人,他慌忙用腳往字上踩,用鞋底擦掉,鞋底快擦穿了,字仍清晰。再抬頭,那人朝他走來。跑,再遲來不及了。
滿山坡都是柴草,比一個人還高。他弓下腰,撥腿就進了坡下的柴草裏,像那隻被他驚飛的野雞。
2
媽媽說,小明,這學期,你住外婆家。他聽了驚得說不出話,小聲嘟囔說。不去。
從土橋寺小學,到外婆家,要走四小時。外婆家不屬獅子橋鎮,屬楓木公社。外婆一個人生活,有二個舅舅,都在外省工作。他到外婆家,上午去,下午回,就算下著密密麻麻的小雨,或者是下午五點,太陽擺出了落山的姿勢,也要回家,他不敢在外婆家住宿。外婆七十五歲,小腳圓圓的,仿佛隻有腳杆,沒有腳板,魯迅《故鄉》裏的楊二嫂一樣。他擔心,外婆晚上死在床上,他怕見死人。一覺醒來,外婆如果死在床上,他怎麼辦呢?
媽媽對外婆說,小明不能讀高中,情緒不穩,學校開學,對他有剌激,會激發報複情緒。他聽外婆歎口氣,說了聲,嗯。
爸爸去勞動改造後,他仿佛突然長大了,家裏大事小事,媽媽都和他商量。隻有叫他住外婆家這件事,媽媽一個人作主了,不允許他說話。他知道媽媽為什麼不和他作商量,非要把他送外婆家。
媽媽拆洗他床上的被帳時,掀起竹篾墊子,墊子下飛出一串串紙張。媽媽彎腰把紙撿在手裏,雙手不停地抖動,臉比紙還白,眉毛扭成了老樹根。他看著媽媽眼裏的恐慌,也呆了。
媽媽像電影裏的地下工作者,頭伸出門外,朝四周張望,見無人注意,便輕輕關上門。
每到晚上,他幻想自己坐在高中教室裏,放聲朗讀;他想念爸爸沒有被打倒的日子,想爸爸早日回家。想到爸爸,就出現爸爸五花大綁,戴著高帽子站在台上,被人推拉,抓打的畫麵。他心裏恨著黃衛東,很多話,沒地方訴說,就算有人聽他訴說,他也不敢說,他怕給爸爸媽媽惹禍。他隻能寫在紙上,向白紙訴說。紙是最好訴說的朋友,他說什麼,它就接受什麼。他把痛苦,仇恨,山洪一樣傾訴在紙上。他把紙和筆,當朋友,一個能說知心話的朋友,這時,筆就活了,筆尖上裝了滑輪似的,沙沙沙地在紙上流動。靜靜的夜晚,除了不知疲倦的昆蟲們的叫喊外,就剩下筆尖與紙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