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信是穀全山寫的,這話不是穀全山自己說,打死我也不相信。父親說。
柳彩虹站在社區門口,臉紅亮亮的發光,見著熟人就笑,仿佛近兩個月沒笑,現在都要補回來似的。柳彩虹的笑,不是大笑,是微笑,是那種從心裏發出來的笑。別人還沒問她,站在社區門前幹什麼,什麼事這樣高興,柳彩虹就搶先說,我在等老穀,我家穀軍從國外回來後,帶老穀到長沙看病去了,穀軍打電話說,老穀患的是肺炎,不是肺癌,市裏醫院誤診。柳彩虹興奮地說著,聲音像鞭炮一樣,一響連著一響,其他人的聲音根本無法插進去。
社區門口,泓漫著一股喜氣,有種過節似的歡樂氣氛,就連社區主幹道兩旁的菊花都開得比往日鮮豔,下午三點了,花蕊還是金黃的,花瓣還沾著晨露似的,一片片全挺著精神。十多人站在社區門口迎候穀全山,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容。父親也在其中。
社區門口擺了二卷鞭炮,紅紅的也透出喜色。父親在指點兩個四十來歲的人說,穀全山一踏進社區大門,你們就把鞭炮點燃。
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們都在社區門口迎接穀全山,祝賀他擺脫了死亡的陰影,你也來吧。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去了。
按父親的話說,擺脫了死亡陰影,又有這麼多親朋好友,在社區門口迎接他,祝賀他,替他高興,今天,最高興的應該是穀全山和柳彩虹。我第一次見柳彩虹興奮得這樣得意忘形,穀全山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穀全山走進社區,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場麵。往日閱軍式的步伐軟了下來,雙腳提不起似的,仿佛體力全透支完了,再也撐不起一米八的軀幹。穀全山的背弓箭一樣,頭朝下看著地麵,臉像半成品的鐵錠,麵上粗糙,灰灰的看不見光澤。
父親伸出手,準備和他握手以表祝賀,社區門口一幹人等都準備學父親和他握手祝賀。穀全山連看都沒看父親一眼,低著頭隻管往自己家走,明顯加快了腳步,跑步一樣。父親一時沒反應過來,手懸在半空中。不僅父親沒反應過來,在社區門口迎候的人都沒反應過來。
不像誤診,倒像確診。
他去長沙時,我還和他說了話,精神可好了。
可能肺癌是誤診,後來又傳染了比癌症更可怕的病。
什麼病比癌症還可怕?
艾滋病。
艾滋病?
這兩個月,天天在火車周圍和小姐混。
父親沒參與議論,去了穀全山家。迎候穀全山的一幹人等灰溜溜的散了。門口的兩卷鞭炮,撕開了外包裝,一根長長的紅布條似,擺在社區門口兩旁,也沒人點燃,死了一樣。
穀全山回到家後,一個人關在房子裏不肯出來。父親進了穀全山家,也沒和穀全山說上話。不管父親在門外如何叫他,好像裏麵沒人似的無反應。
穀軍說,去拿結果前,爸還勸我說,人總是要死的,隻是早死和晚死,隻要想到你爸是快快活活走的,你就要高興。活了五十多年,這兩個月我才真正明白一些事。我爸說這些話。都是帶著微笑說的。結果出來,醫生說是誤診,不是肺癌,我爸的臉就變了,笑容沒了,也不說話,一路回來都沒說話。我也不知什麼原因。
第二天上午九點,穀軍見門仍是關的,想叫穀全山出來吃早餐,站在門外喊了兩聲,裏麵沒有動靜,穀軍便推了推門。門一推就開了。穀全山不在房子裏。書桌上一張紙條。
穀軍:
爸慚愧,沒臉見人了,不要找我。好好孝順你媽。
紙條上沒落名,穀軍認得,是穀全山的筆跡。
……
讀書聲
1
用彈弓打瞎黃衛東的眼睛。時小明靈光一閃,報仇雪恨的計劃成形了。從獅子橋聯校回家後,他生出要報複黃衛東的念頭,卻不知如何報複。有晚做夢,夢裏搞瞎了黃衛東一隻眼睛,醒來後,又想不起來是如何搞瞎的。
用彈弓打瞎黃衛東的眼睛,靈感來自笑哥哥。笑哥哥是堂舅的兒子,大他四歲。到外婆家的第一天,外婆說,笑笑,小明剛來,帶他到外麵玩去。笑哥哥說,走,打鳥去。
天空飛著一隻孤鳥。笑哥哥說,我打眼睛。連瞄也沒瞄,說完扯開彈弓就打,小鳥無聲地落了地。他撿起小鳥,果真打在眼睛上。笑哥哥真是天才,說打那就打那。
用彈弓打瞎黃衛東的眼睛,仿佛實現了他人生最大的願望,一股熱流遍及全身,興奮得差點抱著笑哥哥。求笑哥哥教他打彈弓。
練到笑哥哥的水平,仇,就報了。
黃衛東是獅子橋聯校革命委員會主任。以前叫黃三,和媽媽在一個學校教書,那時,他喊黃叔叔。他記得,五歲那年,叫黃三的叔叔曾給了他一顆糖,糖的記憶,一年前才從他口裏消失。找黃衛東報仇的念頭,是幾天前的事。
他要讀高中,找黃衛東要推薦表,去前,沒告訴媽媽,拿到了,媽媽會替他高興,沒拿到,他不說,就不會讓媽媽傷心。他的初中同學,除了家庭出身剝削階級和不想再讀書的,都拿到了推薦表。他對媽媽說,媽,我要讀書。媽媽無語地看著他,歎氣,歎完說,爸爸媽媽讀多了書,害了你。他不懂這話的意思,但看到媽媽眼角裏有一層閃亮的光,那是眼淚。爸爸下放農場改造,一年沒回家了,有次,他見媽媽躲在房子裏流淚,沒驚動媽媽,暗下決心,要替媽媽分憂。看到媽媽的眼淚,他不敢再在媽媽麵前提讀書的事。
腳站在黃衛東辦公室門外,身子朝門框裏傾,頭伸了進去,傾斜的姿勢,門被他占了一半。辦公室沒人。
小黑崽子,擋著門幹麼?身後一聲吼。屁股上火燒燒的痛,一個趔趄,倒在門檻上。黃衛東和高老師在身後,吼聲是高老師發出的。高老師是獅子橋中學的體育老師,上過他的體育課,爸爸五花大綁走上台,綁爸爸的繩子一頭牽在高老師手中。他不知道這一腳是黃衛東踢的,還是高老師踢的,他把這一痛記在黃衛東身上。他倒在門檻上,黃衛東從他身邊走過時,恨不得抱著他的腳咬一口,把牙齒全部咬進黃衛東的肉裏,最好血流不止。隻能想,不能做,隻要能拿到推薦表,再踢他一腳,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