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徹肺腑的魚21(1 / 3)

20

煤油燈燈蕊結了黑塊,他取下燈罩,捏著調燈光大小的機關,將燈蕊一上一下扭動,燈光忽明忽暗,燈蕊上的黑塊不見了,房子裏通了電似的明亮。獅子橋鎮隻有革委會大院有台柴油發電機,鎮裏開大會,還有重大節日,那台柴油發電機響得一條街都不安寧。

媽媽弓著腰,頭伸進床底,右手拿著他的洗腳盆。盆子是瓷的,盆上的鏽斑,把瓷都吃掉了。媽媽把紙放進盆裏,手在抖動,不敢多看一眼紙上的內容。

他床上,有兩種紙,一種是紅格子材料紙,一種大白紙。材料紙上寫著他的心裏話,話裏含著他的淚水,紙上也浸著他的淚水,寫到傷心處,淚水仿佛就是墨,他控製不了,任它流,流到臉上,流到紙上,紙濕縐縐的,潑了水一樣。一張大白紙裁成四張,他是按寫標語的大小裁的,上麵寫“槍斃革委會主任黃衛東”、“黃衛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寫標語時,從不流淚。標語上的字,比學校牆上的好看,舒暢,過癮。寫這種標語時,是他最快樂的童年。

媽媽取下煤油燈罩,擰了兩下,燈頭鬆了,把煤油燈裏的油倒些在紙上,再擦一根火柴,盆裏的火苗風一樣往上吹,微微的紙灰,飄到了媽媽的衣上,也飄到了他自己的衣上。一盆裝不下,還有一半紙在盆外,盆裏的紙都燒完後,媽媽蹲下來,再一垛一垛的往盆裏放,把紙灰撥鬆,這樣才能全部燃盡。

他站在媽媽身邊,看著盆裏紅紅的火苗,惹了禍似的,一聲不吭。媽媽燒的不是紙,是和他說知心話的朋友。

把紙全部燒完,媽媽就說,你住到外婆家去,現在把東西清理好,明天就去。媽媽說完,把頭扭向右邊。他見媽媽在流淚。

3

外婆住雙井灣大隊。兩麵是山,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山頭不高,吃一頓飯的功夫,就爬到了山頂。老師說,這樣的山叫丘陵。兩山夾一條公路,公路在峽穀中穿過似的。公路上鋪了沙子,打彈弓的小石子,是公路上撿來的。

外婆住的屋場叫井衝灣,以前是個大屋場,有五十多間房子。坡下一口水塘,上了坡有個門樓,水塘還在,門樓,他沒看到過,隻聽外婆和媽媽說。給外婆留了兩間房子,其餘都分了。有的房子拆走了,一個大屋已七零八落,但還住十二戶。大屋右麵有個小凸,凸兩麵的坡不到五十米。翻過凸,有一個簸箕一樣的山坡,從山頭到山下,都開成了菜地,生產隊分給十二戶的自留地。外婆他們叫菜園。

菜園有兩株百年楓樹,外婆說,大樹是外公的爺爺的爺爺栽的。樹杆上有一個洞,洞口被雷削了一塊。洞裏可以進去一個人,他把頭貼在洞口朝裏看,黑乎乎的,嚇人。外婆說,從前,洞裏有條蛇,蛇每晚出來做壞事,被雷劈了,外婆還說,人不能做壞事,做壞事要遭報應。他想,用彈弓打黃衛東,不是做壞事,黃衛東是他的仇人,他要去報仇,報仇就是去報複壞人,打擊壞人,讓壞人遭報應。

毛茸茸的楓樹球,掛滿樹枝,果子一樣,遠遠地瞧,連樹也毛茸茸的。

笑哥哥教他先打楓樹球。他試著打了兩顆石子,石子啞彈似的發射不出,掉在自己腳尖旁。笑哥哥說,這是打什麼球?打你自己。笑哥哥用教練的口氣,不打楓樹球了,不打楓樹球,先從基本姿勢練起。笑哥哥說,左手沿著嘴角伸直,右手一口氣把皮筋拉開。先練這個姿勢,熟練了才教你如何瞄。瞄準練好了,就學估打,不用瞄,拿起彈弓就要打中目標。他最羨慕最想學的,就是不用瞄,拉開彈弓想打哪,就打哪,彈無虛發。隻有學會這手絕技,才能報仇。

初次拉皮筋時,要換一口氣才能拉開。笑哥哥說,不行,必須一口氣,絕對不能換氣,一換氣,五米的目標都打不中,莫說打一百米。

離楓樹十米,對著楓樹球,默念著笑哥哥教的方法,左手沿著嘴角伸直,右手一口氣拉開皮筋,但他總要換氣才能拉開,一個動作,重複,一次、二次,自己都不知多少次了,手臂抬起來就痛。第三天,他還在練第一個姿勢,外婆在菜園栽菜,喊他提水。菜土旁有個小水坑,不到二十米,提半桶水,手臂痛得要出眼淚了,他沒叫痛,咬著牙給外婆提了兩桶水。看著外婆彎曲的背影,晃晃搖搖過了小凸,下坡,一頭白發也消失了,他又專心練彈弓。這時出了奇跡,眼前的楓樹球,變成了黃衛東,手臂上的力量,如鞭炮爆炸,一衝就出來了。他一口氣拉開了皮筋。一口氣拉開了,一口氣拉開了。高興得亂跳。

笑哥哥住在另一個屋場,從外婆家到笑哥哥家,有半裏路,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從菜園到笑哥哥家有兩個坡,他中途沒換氣,一口氣跑到笑哥哥家。笑哥哥不在。高昂的情緒,皮球一樣泄了。表舅說,一個星期回來。笑哥哥在家多好?可以提前一個星期學會瞄準。明知笑哥哥沒回,他還是一天往表舅家跑兩次,要是笑哥哥提前回了呢?

站在距目標十米位置瞄準,練完十米,再練十五米,二十米,三十米,白天五十米內打靜物,不浪費一顆石子。他把每一顆楓樹球,都當黃衛東打,把他打爛,打碎。兩棵楓樹,除了樹尖上毛茸茸的球,其餘幾乎都被他打下來了。

初中同學王擁軍,號稱彈弓大王。王擁軍每天拿彈弓在班上顯擺,誰讓他用彈弓打一下屁股,就把彈弓借給誰打一次。他讓王擁軍打了二次屁股,結果都沒打成,一次是剛打完,上課鈴響了,下課後,王擁軍就認不帳了。第二次,剛把彈弓拿在手裏,班長說,彈弓是武器,不能讓反革命碰。要說王擁軍的彈弓技術,給笑哥哥提彈弓都不配,王擁軍如果要和他比試,一定讓王擁軍做手下敗將。

一隻麻雀歇在樹上,他在十米之內,看到麻雀黃黃的眼睛,亮亮地轉動,他想,彈弓上這顆石子,要打中它的眼睛,他拉開彈弓,左手伸直,右手捏著皮兜,一口氣拉開,再閃電一樣鬆開皮兜,皮筋縮了回去,低頭往樹下看時,麻雀躺在樹下,黃黃的眼睛打爛了。他練習打鳥時,也學笑哥哥的,專打眼睛,仿佛鳥的眼睛,就是黃衛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