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徹肺腑的魚19(2 / 3)

穀全山雙腳剛踏上二樓,樓板“吱呀吱呀”叫個不停,小木樓在發抖,踩痛了似的。穀全山人在門框處,頭先往裏伸,再弓著腰,把一米八的個子往下矮一截。據父輩們說,穀全山這一動作,有三十年曆史了。穀全山的天庭廣場一樣寬敞;臉色如塗了胭脂,紅中透亮;臉上的微笑仿佛是一朵花,花粉裏正釀著甜甜的蜜;腰板牆壁一樣硬直。

濱湖化工是特大型國有企業,在冊職工七千三百五十人。穀全山是濱湖化工的人事處長。濱湖化工和濱湖市平級,濱湖市的紅頭文件,到了濱湖化工隻參照執行。換句話說,可執行,也可不執行。濱湖市組織部的紅頭文件規定,處級幹部五十六歲退居二線。這文件濱湖化工參照執行了。

我二十一歲得肺結核,讀完大一就休學,讀一年休二年,到了二十八歲,還沒拿到畢業證。二十八歲那年公司補員招工,限定年齡二十六以下,大專學曆,身體健康。這三項條件我都不符。其中最難的是學曆。那年穀全山是人事處副處長,主管這次招工。招工文件的解釋權在人事處,為了我,穀全山的解釋是:有三年以上在校學藉的本科肄業參照大專學曆。全公司有三個人和我情況類似,最後全部參照了大專學曆。

分配由電腦隨機處理,我分到化纖分廠。到化纖分廠報到那天,碰到一個初中同學。初中同學說,你是遇了鬼吧,送死也不要來化纖,你家那樣好的關係,什麼單位不能去?化纖分廠虧損二十年了,說不定明天就宣布關了,你招工也等於白招。果然,我剛上二年班,化纖分廠關了,留五十個職工保安一樣看著一堆廢鐵和一排排破房子,其餘職工都下崗待業,一個月四百元生活費。在家呆了一年,我才去找穀全山。穀全山再把我安排到全公司獎金最高的分廠。我現在一個月的收入,和公司其它分廠同齡人比,高出三千元。

五十六歲半從人事處長的位置退下來。穀全山剛過兩個月不要上班的日子,就查出肺癌。醫生說,晚期。

今天我作東答謝穀全山。請了四個陪客,四個陪客先到。穀全山沒到時,我們正議論他患肺癌的事。

穀全山做事最低調,也肯幫忙,得了癌症,真可惜。

唉,好人,好人就是命不長。

難怪最近老聽他咳嗽。

剛說到穀全山的肺癌時,鏗鏘的腳步就到了包廂外,議論嘎然而止。

望著穀全山,我心裏直嘀咕:這是癌症病人?

穀叔。

我雙手做出攙扶的動作。

嗬嗬,半年內還不要扶。穀全山又對大家說,遲到了,對不起。

那天回家看父親,父親說,穀全山得了肺癌。我像聽到親人的噩耗似的,心頭悲悲的,似哽了硬物還有痛感。父親說到穀全山患了癌症時,聲音也是悲的,心痛穀全山不幸的情緒,不但聲音裏有,臉上也有。

父親和穀全山都住北區35棟,穀全山住東頭,父親住西頭。穀全山和父親是忘年交。父親在車間當班長時,穀全山是班員。父親調生產處後,穀全山接父親當班長。後來穀全山在組織部當科長,父親當生產處副處長。生產處副處長,父親一直當到退休。穀全山以前叫父親班長,後來父親當了生產處長副處長後,就叫老班長。穀全山當人事處長,仍叫父親老班長。父親則幾十年如一日,直呼穀全山。穀全山第一次到我家時,我叫他穀叔叔,現在見了麵仍叫穀叔。

我這一輩子,最讓我高興的是有三個穀全山這樣的朋友,穀全山是第一。這是父親常在我麵前嘮叨的一句話。父親說三個穀全山一樣的朋友,一個是生產處的老處長,老處長後來當了公司管生產的副總。父親從科長到副處長,都是老處長一手提撥的。老處長從公司副總的位置上退休後,父親每年正月初一都去老處長家拜年。另一個是何八級。何八級和父親同年,比父親小二十天,父親當年在車間裏的哥們。這三個人,父親像對待家鄉的親兄弟一樣。

穀全山當了十三年人事處長,最過得硬的就是財和色。這話不隻是父親說,公司職工這樣說,公司王凱總經理也這樣說。前任人事處長,倒在色上,和他上過床的女人,有三位數,每星期都有人向紀委和總經理投訴。

王凱總經理在公司大會上說,穀全山當十三年人事處長,沒有一次投訴紀錄,你們誰能做到?

讀高中時,楊桃像一枝春天的楊柳,身姿婀娜;嫩綠嫩綠的,沾著早晨八九點鍾的晨露似的,四十歲後見到楊桃,仍像春天的楊柳。我陪楊桃走出穀全山辦公室,楊桃說,你這穀叔真給你麵子,給你泡茶,雙手送到麵前貴客一樣。我說,不是我的麵子,是穀全山的習慣,不分貴賤,隻要進他的辦公室,都雙手遞上一杯熱茶。

楊桃大學本科,學人事管理專業。楊桃是獨生女,三年前父親去世了,她離婚後想回到母親身邊。楊桃母親是我初中班主任。

二個月後,楊桃就到公司人事處報到上班。楊桃在人事處上了三個月班後,有天同學相聚,楊桃也在。

老師身體好嗎?

感冒都不患了。

上班習慣嗎?

……

楊桃欲言又止,有話咽回了嗓子裏似的,過後突然問我:

穀全山怎麼樣?

什麼意思?

給他打了一萬的包,沒要。

講了他不會要,要你莫打。

上班一個月,季度獎一分錢不少,別的處和我同一個月調來的,隻發了三分之一。

人事處造名單,近水樓台。

處工會主席醋酸酸的對我說,穀處最關心你,去張家界旅遊,穀處親自點你的名,按規定你還不能去。工會主席眼睛一眨一眨,那神態,那臉上的語言,看了不舒服,好像穀全山把我調來,又處處關心我,是我們有見不得人的事。

莫想太多。

把我調進廠,不要我一分錢,對我是大恩了,現在又對我這樣好,旁人又是那種眼光,我真感到受不起。他不要錢,要什麼?這樣對我好,總有個目的。到底是什麼目的?我心裏像有塊石頭懸著,這塊石頭隨時都會砸下來,讓我粉身碎骨似的。

樂於助人是穀全山的性格,絕對沒有目的。

懸在楊桃心上的那塊石頭,三年後才慢慢消失。楊桃說,沒有任何目的幫助別人,我隻看到穀全山一個。

老班長,你莫勸,我不去醫院,肺癌晚期無藥可治了,我去幹嗎?化療?化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痛苦死去,不合算,我才不做那種蠢事。

穀全山像說別人的事一樣,臉上仍是那種當處長時的微笑。

後來,父親說起勸穀全山去醫院治病的事,對穀全山那種樂觀的態度,流露出幾分欣賞。穀全山那家夥,幹什麼都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他說的也沒錯。

柳彩虹是哭著來找父親幫忙勸穀全山。穀全山患了肺癌,他自己整天樂嗬嗬的,沒生病一樣,柳彩虹瘦了十五斤肉,那一個星期,就像過了十年。穀全山沒查出肺癌時,她的同事朋友都叫她資深美女。資深美女成了她的諢名。她自己也樂意這名字。僅一個星期,一個資深美女就成了老太太。以前的三五根白發,突然有了旺盛的生殖能力,繁殖了半腦袋白色子孫。說到穀全山,說到癌症,柳彩虹的眼睛像漏鬥一樣流水。當年父親在車間當班長,柳彩虹也是班員之一。小時,柳彩虹也常來我家,我叫她柳阿姨。穀全山和柳彩虹結婚,父親是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