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他去醫院,他不肯去。我說打電話告訴穀軍,他說穀軍正準備畢業論文,三個月後就畢業回國了,現在不能告訴他。我都快急死了。老班長,幫我勸勸,隻要治,總有一線希望,不治在家白白等死?
穀全山這家夥,瞎胡鬧!
父親對柳彩虹說,放心,一定把他勸去醫院,不肯去,叫兩個人綁著去。有病治病,天經地義。穀全山這病,最快也要一年半載,等穀軍論文答辯完後,再告訴他,也行,關鍵是先讓穀全山去醫院治病。
就算不為自己,為了你老婆,為了你兒子,也要治,不治沒希望,治總有一線希望。父親勸穀全山說。
我和你一起去看老主任,老主任痛苦的樣子,一直在我的腦殼裏。我記得,老主任說:我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來醫院,化療比生病還讓人痛苦,早知這樣,玩幾個月,快快活活的死。
為了你老婆,兒子,你也要去醫院。
我這一輩子就是為老婆、兒子活著。我也是人,哪會不愛金錢,不愛美女?想到一旦東窗事發,傷害最大的是老婆和兒子時,就不敢越雷池了。幾十年小心謹慎,你莫看當了十多年人事處長,外表風風光光,其實我心裏像個小媳婦,四麵八方都要小心應對,心苦啊!剩下一年半載,我要真真實實做次人,死得快快活活。
……。父親望著穀全山,像不認識似的。
沒有說服穀全山,反而被穀全山說服了。父親對柳彩虹說,這病要治好也困難,趁穀全山精神還好,讓他痛痛快快玩兩個月。
父親眼角濕潤潤的,仿佛是轉述穀全山的臨終遺言。
第一次看到穀全山半眯著眼睛,一搖三晃,偌大的身胚就要倒下似的。正準備叫他,那身胚突然就蹲了下來,“哇”地一聲,一口稠狀穢物飛了出來,青油油的草尖上,掛滿了像紙屑一樣的渣渣,分不清是黃還是白色。“哇哇”,又吐了一口。一連吐了五次,最後一次,響動比前四次激烈,仿佛連腸子都要吐出來,口裏一陣響動過後,什麼都沒吐出來。
穀全山站了起來,一步三搖,我正想要不要扶他一把時,他準確地按響了自家門鈴。
當年受過穀全山幫助的人,都輪流請他吃飯、娛樂。當人事處長時,除公務外,不參加任何答謝宴請,就像和父親這樣的老友,每年在家裏聚一兩次,柳彩虹去餐館點菜,再送到家裏。現在穀全山不像癌症病人,倒像攻關先生,餐廳進歌廳出,有時還去休閑農莊釣釣魚,比上班還忙。忙得連自己的病都忘記了。以前公務應酬從不喝白酒,現在沒喝半斤八兩不放杯。
有個朋友在郊區開了一家鳥語花香休閑農莊,免費請我玩。在朋友的休閑農莊,我見到了穀全山。朋友的休閑農莊有四個魚池,我沒和穀全山一個魚池,在他身後另外一個魚池,我能看見他,他不轉身就看不見我。
穀全山的身邊有個金發姑娘。一頭沒有光澤的金發,發尖上青烏烏的,祖上的基因,泄露金發的秘密;眼睛圓圓的,仿佛比下麵的嘴唇還大,塗一圈藍藍的眼影;腰比小腿還細,像光照不足的小樹幹;胸上凸起兩個包,尖尖的挺挺的像巨峰。穀全山身旁有條小凳,金發姑娘有時坐在小凳上,更多的時候是坐在穀全山的大腿上。金發姑娘穿低領上衣,穀全山將釣杆放在腳旁,騰出手伸進金發姑娘的胸前,眼睛不看水麵,專看領口。
老騷棍。金發姑娘用紅唇在穀全山的臉上碰一下,說。
小妖精。
前天回家,聽到父母議論穀全山。
母親說,穀全山天天和火車站周圍的妓女混在一起。
父親說,活著的日子不多了。
男人的骨子裏都是壞坯子。
人是動物,不分男女。
沒想到父親這樣回答母親,以往父親把賣淫嫖娼當成萬惡之首。有個表哥,在部隊當營長,轉業時父親找了穀全山,轉到了公司。過年過節,表哥都要來看望父親。表哥嫖娼被派出所抓了,雖然私下用錢擺平了派出所,但嫖娼名單不知怎麼到了公司紀委,弄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父親從此不讓表哥登門。父親說,有侮門風,有侮祖宗,我沒有這個侄子。父親還警告我說,你要是背著我和他往來,我連你這崽也不認了。
柳彩虹知道?
應該知道。
讓他胡作非為?
明年這時,穀全山肯怕進公墓了。
魚咬鉤了,魚咬鉤了。
穀全山像薑太公釣魚,不動釣魚杆,手伸在金發姑娘的低領裏不肯出來。聽到金發姑娘說,咬鉤了,穀全山往水麵看一眼,眼睛又回到了白晰晰的峰溝裏。
漂要沉了,快拉呀。
有你這美人魚,還拉什麼?
金發姑娘跨過穀全山兩個大腿,麵對麵貼在穀全山胸上,兩個肩在扭動。穀全山把頭埋在兩座乳峰間。
騷勁挺足,就是不中用。
我端起酒杯,走到穀全山身邊,和他碰了碰杯,說,一祝穀叔快樂!
嗬嗬,快樂,快樂!
二感謝穀叔關心!
二兩白酒,穀全山一口喝了三分之一。我不能喝白酒,開始的半兩酒,還在杯中沒動。我把杯緣貼近嘴唇,做出喝酒的樣子。二瓶白酒,瓶裏都空了。我的半兩酒不算,隻有三人喝白酒,估計穀全山喝了七兩。
浩,浩子,其實叔,叔對不起你。
我坐回原位,說,吃水不忘挖井人,穀叔是我的貴人,關鍵時刻都是穀叔幫忙,沒有穀叔,我能混得這樣滋潤?再次衷心感謝,穀叔,我把杯裏的酒全喝了。
頭往後一仰,杯緣放到嘴唇上,猛地往嘴裏灌,半兩酒洪水一樣直往喉嚨口衝,酒剛沾喉嚨時,仿佛那液體長了剌,剌得喉嚨裏辣辣的,像吃多了辣椒。喉嚨裏不適的感覺向整個口腔漫延,突然,那液體橫衝直撞,把肺又絞得不安寧,一陣咳嗽,要把肺撕碎咳出來似的,憋得血都塞車般的堵在臉上,連眼眶都是紅的。
浩子滴酒不沾,都喝完了,穀處你的也要喝完。
穀處海量,喝光洞庭湖都小菜一碟,這算什麼?
喝,喝,一口清。穀全山拿起酒杯,一口把杯裏的酒倒光了。
服務員,再來一瓶白酒。
不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