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農民就這麼實際,不像我們這些讀書人,說話總得顧到與書本子和報紙保持高度一致。農民曾經誠心誠意支持革命並作出了巨大犧牲,盼的就是能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土改了,土地到手了,農民歡天喜地,感恩戴德。但不幾年,從互助組、低級社、高級社,直到人民公社,農民剛剛到手的土地卻又不明不白地不歸自己了,包括農具牲畜,也全都無償歸公。農民失去了一切,甚至包括原先至少還有的遷徙的自由也喪失了,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連出去賣苦力都算是“搞資本主義”,被稱為“盲流”,強迫遣回。養幾隻雞也是“自發的資本主義”。原先是農民先把產品收回家再各自完成國家任務的,現在變成為由大隊安排直接就從打穀場拉走了,農民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產品的支配權,給各級幹部在“上有所好”的推動下,為邀功而虛報浮誇提供了動力和機會。浮誇了,對各級幹部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而根據虛報上來的產量確定的統購糧,卻全都要從預定分給農民的口糧甚至種子糧中來支付,造成對農民的超量剝奪。加上同樣由於農民失去了對生產和產品的支配權,大大打擊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所以雖然氣候實際上並不像宣傳中說的那麼壞,但一九五九、一九六〇年還是發生了糧食連年大減產,全國普遍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而餓死的基本上都是直接生產這些糧食的農民……
從蘇聯到中國,所謂農業集體化,全都走的是這條剝奪農民的路子。這些,才是當時農村問題的症結。“七千人大會”隻是在表麵上觸及了浮誇的現象,沒有也不可能認識到症結之所在,更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在這次“四清”中還要進一步“抓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民當然普遍沒有興趣了。
地主階級當然代表封建主義生產方式,應該實行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其實孫中山早就提出過“平均地權”,台灣也實行了土改,但台灣采用的是和平方式:政府出錢把土地從地主手裏贖買過來,分給農民;地主用這筆錢投資工商業,吸引農村剩餘勞動力,最後兩全其美。但我們土改卻不同,大批地主被鎮壓,消滅了擁有知識和文化、在農村自治中起到核心作用的士紳階層,導致道德失衡,文化滑坡,農民也不敢大膽致富,害怕也被當作地主或“新富農”打倒,最後,連土地也失掉了。
但農民也享有知識分子望塵莫及的另一特大優惠,就是言論的相對自由,像郭大娘那樣的放言無忌,要是在知識分子這裏,可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反革命言論”了。
“四清”隊員遭到社員抵製的明顯證據便是,我們普遍吃不飽。我們交糧票交錢吃派飯,社員端上來的大約是一種介乎“湯麵”與“麵湯”之間的東西,而且數量有限,各人還沒盛滿一碗就見了鍋底。我們一走,社員再關起門來加餐。剛開始還不覺得,日子稍長,就受不了了,各大隊都是這樣。其實,號稱“河西糧倉”的敦煌,無論按頭年的收成,還是民風的淳樸,都還不至於如此。明顯地,這是農民對進一步要割他們“資本主義尾巴”表示的無聲抗議。“四清”工作團注意到了大家吃不飽的情況,通知各小隊“四清”隊員每周集中到公社“開會”一次,後來又改成為兩次。所謂“開會”,其實就是吃一頓飽飯,給隊員們加一點油水。吩咐回隊以後還是得說“開會”,免得傷了農民的感情。
但我在農村待的時間並不長,大概這年四月中,就調回縣城,參加縣“四清”工作團“階級教育展覽館”的籌辦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