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我一聽,原來她訴的是“大躍進”的苦,忙說,這個就不說了吧,你還有沒有別的苦?

“那可就說不完了。我們看著看著,這裏也待不下去了,還是回去吧,說不定還有條活路呢。扒上汽車,你就看吧,公路兩邊,隔不遠就躺倒一個,隔不遠又是一個,可多咧!”我問:“您這是到哪兒去啊!”

“去柳園扒火車哪。”

我掐指一算,柳園有了火車,必定也是解放後的事,覺得這事也不宜聲張,便啟發她談談解放前的事。她說:“幸虧沒回成,聽說河南老家餓死的更多。你說解放前啊,那可就不同了。”我生怕她再說出什麼“反動話”來,要她集中談談她當童養媳那會兒的生活。她說那會兒鬧日本,黃河決口,倒也講出了一些民族恨、階級仇和童養媳的苦。我讓她在“憶苦思甜會”上就講這些,別的不說也罷。她嗯嗯應著,也不知道明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沒承想,一開會,她講的還是令她永世不忘的“大躍進”餓死人那會兒的事(這也難怪,還有什麼事比餓死更苦的),我慌忙叫她打住,說大娘還是談談解放前吧!不料郭大娘一下子來了精氣神,竟蹦出了這麼幾句:“你說解放前呀,那會兒可好咧!地主雇人給收麥子,先讓吃,大白饃饃管夠。他看著,誰吃得多雇誰,吃得少的白吃完走人,嫌你吃得少了沒勁。”我一聽壞了,這是憶哪門子苦、思哪門子甜哪!硬是不讓她說了,會也沒有開成。

像我這樣子的知識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上麵老批評我們“不與工農結合”,每次我都是打心眼裏虛心接受,因為這的確是實情。可不結合倒好,這麼一“結合”,我卻對書本裏和報紙上讀到的東西頓生疑惑……當然,原因隻能從自身找,歸根結底,大概還是自己的立場、觀點、方法都不對頭吧!但後來我有幸讀到彭老總的“萬言書”,卻又糊塗了,到底是誰對誰不對呢?

說到彭老總,這裏可以插入一段傳聞,是我來研究所以後聽到的。說是“大躍進”那會兒,彭德懷從青海柴達木來過敦煌,就住在千佛洞招待所的幾間土房子裏,整天不說話,誰都不理,跟知識分子也沒有說頭,隻是特別喜歡與管招待所的“劉姥姥”瞎聊,有說有笑。一天,酒泉軍分區和玉門駐軍的幾位首長應召到了,在老總麵前軍服筆挺地站成一排。老總並不理會他們,頭也不抬,繼續和“劉姥姥”下棋。“劉姥姥”慌了,老總說不礙事,下完下完。軍分區的幾位首長一直筆挺站著,直等到這盤棋完了,才輪到他們向老總彙報、挨訓,原來是老總對他們也跟著地方幹部搞浮誇大有意見。

“劉姥姥”我沒見過,其實是位男士,我來所前已經走了,聽說是位半通不通而能侃能聊的角色。有天他帶人參觀,到了一個洞子前,一指,說:“自己去看吧,裏麵有匹健駱駝,好著呢!”他自己蹲在外麵抽煙,害得人家進去到處找駱駝,到底也沒找著。原來,不知道他是從所裏哪位老先生那裏聽到一個“犍陀羅藝術”的詞,到處亂用。不過當時來參觀的多半都是青海石油運輸公司的司機,對這些倒也不太在意。還有一來就指名要看“十八寡婦征西”,什麼“薛丁山被困鎖陽城,樊梨花夜走榆林窟”之類,一看敦煌壁畫裏麵都沒畫這些,連喊沒勁的。

話又扯遠了,還得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