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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春節剛過,我和所裏好多人一起,參加敦煌縣農村“四清”工作,到酒泉集訓。其實在內地,“四清運動”早在一九六三年就開始了。原來有人在一九五八年忽發奇想,要一步跨入共產主義,大興烏托邦之風,搞起了“大躍進”。各級幹部投其所好,虛報浮誇,對農民實行超量剝奪,趁機多吃多占,欺壓群眾,無惡不作,致使農業生產大幅下降。群眾對這些幹部恨之入骨。次年廬山會議,領袖當然不會有錯,反把反對這種狂熱的彭德懷元帥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全國又掀起“反右傾”運動,惡象更加升級。三年之中,全國竟出現了大麵積非正常死亡的慘劇。一九六二年初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縣一級的基層幹部也參加了,要各地幹部“白天出氣,晚上看戲”,氣氛似很輕鬆。但在剛剛開始能夠吃飽肚子之時,又祭起了屢試不爽的“階級鬥爭”大旗,說“全國有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共產黨手裏”,搞起了“四清運動”。“四清”即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運動的目的則是“反對修正主義、防止資本主義複辟”,矛頭針對“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

甘肅的“四清”是逐片進行的,敦煌曾派人參加過別縣的“四清”。敦煌要“四清”了,其他各地也來支援,還有不少軍官。學習之餘,不免步上街頭。

酒泉的布局也屬明清典型的北方城市,十字街中心點上有鍾鼓樓,方形,坐落在磚砌高台上。台內有十字券,四麵通門,門額分別是“北通大漠”“南望祁連”“東迎華嶽”“西達伊吾”。酒泉得名於一則曆史故事,說漢武時驃騎將軍霍去病西征匈奴有功,帝賜禦酒,霍去病傾酒於泉,與將士共飲,故稱“酒泉”。市東酒泉公園內現仍有泉,據說就是霍傾酒入內之泉,泉旁立有清“西漢酒泉勝跡”“漢酒泉古郡”碑及左宗棠手書“大地醍醐”匾。酒泉是漢武所建河西四郡的最早一郡,敦煌郡還是割酒泉西部才建立的。

我被分配到敦煌新墩(“文革”中改名“紅星”)公社八戶梁小隊。

“八戶梁”,一聽這地名,就知道人戶不多,的確是這樣。這是位於敦煌綠洲東緣的一座小村,又分上、下二村,相距約一裏,有農戶二三十戶。

幾名“四清”隊員,都住在一座原屬地主的磚砌小四合院裏。甘肅的地主實在也窮,所住磚房比起我後來看到的如徽州地區貧下中農民居院的樓上樓下、雕梁鏤窗相差甚遠。我的任務是訪貧問苦,收集苦大仇深的材料,開展“憶苦思甜活動”。“訪”了一下,農民推出兩家,說他們最窮最苦。其中一家隻有一個單身漢,四十多了,窮得隻剩下了一張鐵鍁,下地用它翻土,回家用它做飯。因為鍋在“大躍進”的大煉鋼鐵中砸掉了,就用鐵鍁當鍋,天天隻吃烙餅。說是“烙餅”,其實隻是一點麵粉或玉米麵,和上水,倒在鐵鍁上烤成之物。如果水多包穀麵少,勉強可算得是西北人常吃的“糊糊”即包穀麵粥。但他卻是一位玩世不恭者,對什麼都不在乎,並不以此為苦,反倒以此為樂,好吃懶做,時不時還有一些不端行為,威信太低,不宜成為“典型”。

郭大娘家其實相對來說並不太苦,家裏井井有條,有兒有女,隻是出身世代貧農,自己是童養媳,早年隻身從河南逃荒而來,沒有家底,住房比較破爛。郭大娘來自中原,見過世麵,能說也肯說,傾談之下,卻也倒出了一大缸“苦水”,說:“那會兒可苦咧!從下八戶到上八戶吃飯,看吧,走著走著就倒了一個,再也拉不起咧!吃罷回來,也走不動,這一來一回,大冬天的,光吃飯就把人耗垮了。”我不明就裏,問為什麼吃飯還非得跑到上八戶去?“不去那可不成,那會兒吃食堂,不去就啥也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