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破例沒有聽課,獨自去了醫院的外科,與一個搞麻醉的同行談起了針刺麻醉。那位同行看看旁邊沒人,壓低聲音說:坦率地講,針刺麻醉目前還在實驗階段。雖然針麻攻關組早已公布了結論,說針刺穴位可以促進人腦和脊髓釋放5-羥色胺、內源性阿片肽等化學物質,從而產生鎮痛作用,但從臨床情況來看,不是所有的手術都可以使用針麻,也不是所有的患者都適宜於針麻,而且,針麻效果還遠遠不夠理想,尤其是有三個難關還沒有完全突破:第一,鎮痛不全;第二,肌肉緊張;第三,內髒牽拉反應。這三點,就連攻關組的秦組長在私下裏也是承認的。劉四春說,既然還在實驗,那為什麼要大張旗鼓地宣傳,並且在全國推廣?那位麻醉醫生笑道:政治需要嘛。劉四春搖搖頭,心裏非常沉重。
那天,劉四春還向那位麻醉醫生求證了一件事情:尼克鬆訪華時,是不是有一位隨行記者在北京采用針麻切除闌尾。那醫生說,這件事他很清楚。那個美國記者叫羅斯頓,在尼克鬆訪華之前被《紐約時報》派往中國采訪。他在采訪中得了急性闌尾炎,在反帝醫院,也就是原來的協和醫院接受了闌尾切除手術治療,但用的是藥麻,不是針麻。手術後的第二天晚上,他腹部難受,該院針灸科的醫生在征得他的同意後,給他下了針,為他消除了病痛,而且以後再沒有複發。這位記者回去後寫了一篇文章,專門講這件事情。可是在中國,這件事就被傳得神乎其神,說那記者動手術用了針麻,讓尼克鬆都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到這裏,那位麻醉醫生笑了一笑:其實,編造這種神話,是為了麻醉中國人自己。這句話,更給了劉四春強烈震撼。
劉四春雖然學的是西醫麻醉,但他對中醫中藥是信服的。他五年前害起了胃疼,吃了許多西藥都不見效,最後轉吃中藥才得以痊愈。他的妻子,生下第三個孩子之後氣血不調,麵黃肌瘦,也是讓本院一個老中醫給治好的。以前,劉四春對中醫針灸術曾經有過懷疑,覺得經絡學說沒有多少科學依據,尤其是在解剖學上無法證實。但有兩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態度:第一件,他母親長年害偏頭疼,吃藥打針都不管用,最後是紮針紮好的。第二件,外科病房經常有這種事:用全麻做手術的患者,術後多因骶部神經還被麻醉著,長時間排不出尿來,最後隻好插管導尿。劉四春在一本醫學雜誌上看到,遇到這種情況,可針刺關元、中極、曲骨等穴。他試了試,果然有效。看著患者噴射而出的尿液,他心花怒放。在北京學習的後期,劉四春卻想,針灸的的確確能夠治病,不過,像我看到的這樣,針刺麻醉技術還不成熟,全國上上下下卻都在誇大甚至神化它的作用,這到底是給中醫爭光呢,還是抹黑?是給毛主席爭光呢,還是……,劉四春不敢往下想了。
從北京回來,劉四春實事求是地向楊院長彙報了自己的所見所聞,並且特別強調針麻技術還存在問題,沒有完全過關。楊院長卻說:你說針麻還存在問題,那麼藥麻就沒有問題啦?藥麻搞不好也會死人哩。劉四春你要明白,你是從毛主席身邊回來的,你是我們縣掌握針麻技術的第一人,必須盡快組織實施,讓針刺麻醉的凱歌在我們縣奏響!
提插,撚動;撚動,提插……劉四春和小徐在繼續操作。楊院長在一邊看看表,說:差不多了吧?劉四春扭過臉,隔著布簾子問:周翻身,得氣了沒有?周翻身說:得了。劉四春又問:是肚子上得了,還是腿上得了?周翻身說:都得了。楊院長有些生氣:那你怎麼不早說?周翻身說:俺,俺有點兒害怕。楊院長說:別怕,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這樣開刀真的不疼。就是疼,你也要堅強一些,堅決給毛主席爭光!周翻身說:中,俺爭光,俺爭光,快動刀子吧!楊院長聽了這話,立即走到更衣室窗子那兒,敲敲玻璃,向正在裏麵抽煙的孫保國作了個手勢。
像許多外科醫生一樣,孫保國為了減輕工作疲勞,也有抽煙的習慣。他每次做手術,不抽足煙是不進手術室的。現在,他看一眼楊院長,拿掉嘴上那根一分錢一支的“豐收”牌香煙,在洗手池邊摁滅,將剩下的半截煙裝進牆上掛著的中山服口袋裏,然後就去洗手,咳嗽,清理嗓子。等他戴好專用手套走進手術室,助手小魏立即推過器械車,站在那裏等候指令。
這時,劉四春的心髒突然急跳起來。他嗅著孫保國帶進來的那股煙味兒,心想,老孫呀老孫,你可別忘了我給你講的!孫保國是一位優秀的外科大夫,他膽大心細,下刀特準,手術做得十分漂亮。但他有一條毛病:手術中對內髒的牽拉過猛,往往讓患者不適。劉四春以前與他配合時,針對他的這個毛病,都要對內髒係膜等部位多作一些局部麻醉,每次都保證了手術的順利進行。在決定給周翻身做手術時,劉四春向孫保國鄭重交代,下手一定要輕。孫保國說:知道了,沒問題。今天在進手術室之前,劉四春又向孫保國講了一遍,孫保國將眼一瞪:老劉,你怎麼這麼不放心?這點小手術,我一手別在褲腰裏也幹得了!
當然,今天孫保國並沒有真把一隻手別在褲腰裏。他習慣性地搓一下雙手,去器械車上拿起一個止血鉗,去周翻身那塗過消毒液因而黃乎乎的肚皮上夾一下,周翻身立即叫喚起來:哎喲!孫保國問:什麼感覺?周翻身說:跟貓咬了一下似的!孫保國看一眼劉四春,將頭搖了一下。劉四春向負責周翻身腿上兩個穴位的小徐說:加大力度。小徐就將兩手上的銀針急速地提插,急速地撚動。與此同時,劉四春也讓自己手中的那一根在周翻身的維道穴上跳起舞來。過了一會兒,他用閑著的左手拿過止血鉗,夾了一下周翻身的肚皮,問道:現在是什麼感覺?周翻身說:跟雞啄了一下似的。劉四春示意小徐繼續操作,自己的手上也功夫依舊。過了片刻,他又用止血鉗夾了周翻身一下,問:這一下呢?周翻身說:疼得輕了,跟螞蟻叮了似的。劉四春向孫保國遞個眼神,點了點頭。此時,器械護士將手術刀遞到了他的手上。
手術室裏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就連楊院長也站在那兒屏住了呼吸。周翻身感覺到了這氣氛,開口問道:要開刀了是吧?要開刀了是吧?劉四春說:還沒有,你別緊張。他咽下一口唾沫,接著說:周翻身,你有媳婦了沒有嗬?周翻身忸怩一下說:沒有。劉四春說:等你的病治好了,我給你介紹一個好不好?周翻身興奮地說:好哇!哎劉大夫,你給俺介紹個什麼樣的?劉四春說:俊的唄,跟小王這麼俊,中不中?周翻身歪一下腦袋,看一眼站在旁邊的小王,羞羞地說:中,中。小王將嘴一噘,向劉四春瞪眼道:劉大麻,你胡唚個啥呀?劉四春笑著說:開個玩笑嘛,放鬆放鬆嘛。楊院長不滿地看一眼劉四春,小聲說:別低級趣味!接著,他扭過頭去大聲問道:小周,你在村裏經常搞憶苦思甜是吧?周翻身說:是。楊院長說:那你講一講你們家在舊社會受的苦,好不好?周翻身說:俺爹這會兒在門外邊,讓他進來講吧,他講得可好了,俺村一搞憶苦思甜就叫他講。楊院長說:不行,他不能進來,我們想聽你講。周翻身想了想說:中,俺講。舊社會,俺一家可苦啦,祖祖輩輩都泡在黃連水裏……
就在這時,孫保國持刀彎腰,飛快地劃開了周翻身的肚皮。周翻身身體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剛剛開始的憶苦思甜,叫道:哎喲!劉四春聽他這樣喊,一邊緊張地操作,一邊說:周翻身,堅持住,我跟你說過,不會太疼的!周翻身哼哼道:疼嗬,就是疼嗬。小王護士上前扶住周翻身的腦袋說:小周,堅持住!堅持住!周翻身睜眼看看懸在他上方的那張俊臉,咬緊牙關不再吭聲。那邊,孫保國的手一刻也沒有停止,用刀子繼續切割著周翻身的皮下組織,助手動作麻利地幫著結紮、止血。切口完成,周翻身的一堆腸子顯現,孫保國放下手術刀,用手撥拉著腸子尋找著腹腔和陰囊之間那個不該有的破洞。此時,剛剛安靜了片刻的周翻身又呻吟起來。劉四春知道,這是出現了牽拉反應,是他和小徐手下的銀針管不了的,就小聲提醒孫保國:輕一點。孫保國皺眉道:我夠輕的了。繼續在那裏撥弄腸子。聽見周翻身仍在哼哼,楊院長走過去,說:周翻身同誌,咱們一起背誦毛主席語錄,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楊院長一邊念,一邊還將拳頭攥起,在周翻身臉上有節奏地用力掄著。念過一遍,他說:周翻身,跟我念呀!小王你也念!小王就跟著楊院長一起念,兩手還在周翻身的額頭上有節奏地一按一按。周翻身小聲跟著念了兩句,但疼得呲牙咧嘴,念不下去了。楊院長和小王見狀,不敢停歇,一遍遍繼續念著。
念過十來遍語錄,周翻身終於平靜了一些,五官的位置稍稍回歸。楊院長一邊念語錄,一邊去看孫保國,發現他正俯身於切口,緊張地操作。楊院長轉回臉來,對周翻身說:再堅持幾分鍾,快勝利啦,快勝利啦。周翻身睜開眼睛說:是嗎?俺就盼著快一點兒勝……。一個“利”字還沒出口,他突然“啊”地一聲大叫,四肢同時抬起,向肚臍上方猛地一揚,仿佛那兒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突然向上拽了一下。接著,周翻身就翻了個身,滾下手術台,站到了地上。他兩手撐在手術台上大聲哭喊:疼死俺了!疼死俺了!這時的他全身赤裸,大腿那兒掛著兩串東西,一串是腸子,一串是陽物。隨著他的哭喊,陽物一下下縮短,腸子一下下延長。劉四春趕緊伸手托住腸子,喊道:快躺回去!快躺回去!周翻身哭道:俺不做了!俺要回家!爹!爹!他向門口喊了起來。楊院長吼道:周翻身你真是胡鬧!咱們不是早就講好,堅持到底不當逃兵嗎?周翻身還是哭:俺要回家,俺要回家。劉四春抖抖手中的腸子說:你看看,這樣能走嗎?周翻身低頭看了看,說:再做也行,可你得給俺打麻藥!劉四春立即說:好,打麻藥!打麻藥!你快上去!周翻身這才掉轉屁股,去手術台上坐下,在醫生護士們的幫助下重新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