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三裏。
上巨虛。
兩根32號銀針,先後紮在了周翻身的右腿上。
麻醉師劉四春看一眼站在旁邊的護士小徐,示意她坐下來。小徐已經跟著劉四春學了半個月針刺麻醉,此時立即會意,急忙坐下,伸出兩隻小白手,將兩根針分別捏住。
劉四春又去紮維道穴。他用右手從護士小王端著的盤子裏摸起另一根銀針,左手就摸向了周翻身的下腹部右側。
取足三裏、上巨虛、維道三個穴位紮針,劉四春已經十分熟練了。他在自己的身上試驗了五回,在周翻身的身上試驗了三回,每一回的效果都還可以。昨天再給周翻身做試驗的時候,外科主任孫保國用止血鉗在他腹股溝區的皮膚上夾了幾下,這個二十三歲、麵色焦黃的貧農青年連聲說:不疼,不疼,就跟螞蟻叮了幾下似的!大夫,您快給俺開刀吧,俺要給毛主席爭光!看那樣子,針刺麻醉的效果和病人的主觀能動性都達了預期的效果,因而醫院決定今天讓周翻身正式上手術台。
周翻身的病是右腹股溝斜疝。五天前,他讓父親周老三用手推車從鄉下推來,褲襠裏鼓鼓囊囊像藏了一個大葫蘆,自己用雙手托著進門診室,步履蹣跚滿臉痛苦。周翻身自訴:兩個月前他在生產隊裏挑糞,由於裝得太重,往上一起的時候隻覺得大腿根部突然一疼,蛋就一下子大了,也不知裝了什麼東西。他疼得就地躺倒,歇過一會兒,蛋才恢複如初。別人說,這是得了疝氣,腸子漏到了蛋裏。從那以後,隊長就不讓他幹重活了。可是他這天參加大隊召開的批判會,批判本村地主分子,因為特別憤怒,喊口號用力過猛,結果病又犯了。他在會場上躺了半天,蛋一直大著,疼得受不了,父親周老三隻好把他送來了。接診醫生建議住院動手術,周老三立即同意,說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兒子治病,不然的話,娶不上媳婦絕了後,地主分子還不看他的笑話?這時,劉四春剛從北京學習歸來,院領導想盡快選擇病號實施針刺麻醉,劉四春到外科病房了解一番,就選定了周翻身。因為北京專家講:搞針刺麻醉,患者的配合至關重要,最好能選擇那些出身好、覺悟高,能夠把配合針刺麻醉手術當作政治任務去完成的病人。劉四春把自己的想法向楊院長做了彙報,楊院長親自上陣,和劉四春一起去周翻身的病房做思想工作。楊院長說:周翻身,我一聽你這名字就知道你出身好。周老三搶過去說:當然嘍。俺家八輩子都給地主扛活,搞了土改分了地,俺才結婚,不然俺哪裏會有兒子!楊院長說:老周你知道嗎?毛主席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不斷湧現,針刺麻醉就是一項。針刺麻醉現在已經轟動了全世界,許多國家都跑到中國來學,可給毛主席爭光啦。周老頭說:是嗎?什麼是針刺麻醉?孫保國說:就是開刀不用麻藥,在身上紮幾根針就成。躺在病床上的周翻身把眼瞪圓道:那是不是很疼?楊院長指著劉四春說:不疼不疼!劉大夫剛從北京學習回來,在那裏參加了好多手術,不信你問問他!周家父子就把目光投向了劉四春:真的?劉四春卻遲遲疑疑不肯回答。此時,楊院長皺起眉頭去看劉四春,劉四春才說:是的,不疼。楊院長說:聽見了嗎?不疼。這是奇跡,是毛澤東思想照耀下的奇跡!周翻身同誌,你願不願讓這樣的奇跡在咱們縣也出現?周翻身說:院長,你的意思是,給俺開刀也那麼弄?楊院長說:是,希望你積極配合。周翻身就將嘴咧向一邊,噝噝地抽涼風。周老頭看著兒子吼了起來:看你那熊樣兒,像貧雇農的種嗎?這是給毛主席爭光,疼一點也得忍著!周翻身這才將嘴擺正,不再抽涼風,送出一個硬邦邦的字來:中!楊院長又說:鑒於第一次搞針刺麻醉,醫院決定免除周翻身的手術費用。周家父子聽了這話,都是喜色滿臉,兩張嘴裏吐出了一長串的“中”字。
在周翻身的側腹部,髂前上棘的前下方,五樞穴前下半寸,劉四春確認了維道穴的所在。他用左手拇指指甲掐住穴位,右手捏針欲紮。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咣”地一聲大響。劉四春知道,那是誰在手術室外麵失手敲響了銅鈸。楊院長已經組織好一支隊伍,寫好了大紅喜報,此刻正在外麵等著,手術一旦成功,就要在楊院長的帶領下去縣委報喜。想到這裏,劉四春覺得,那根細如牛毛的毫針一下子重若千斤,手便抖了起來。站在旁邊的楊院長看見了他的樣子,小聲道:“四春同誌,鎮定!”
劉四春直起腰來,鎮定一下自己,將針紮進了維道穴。他示意一下小徐,開始了手術前的“誘導”階段。二人都用拇指、食指、中指共同持針,將無名指壓在穴位上,一邊提插一邊撚轉。周翻身躺在手術台上,為防止他看到肚子上的手術過程,劉四春已在他胸前掛了個布簾子。劉四春隔著布簾子問:周翻身,你得氣了嗎?周翻身說:還沒得氣。“得氣”是針灸術語,意思是有沒有酸、麻、重、脹的感覺。在幾天來的準備過程中,周翻身已經聽懂了這個詞兒,體會過那種滋味。劉四春聽他這樣說,向小徐使了個眼神,二人將提插撚動的幅度加大。
還沒得氣。劉四春想到周翻身的回答,一邊繼續操作,一邊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口長氣。他低頭看看周翻身裸露著的小腹,心想:疝修補,這是多麼簡單的一項手術嗬,隻需局部麻醉即可。用什麼藥,在哪裏注射,劉四春甚至是閉著眼睛都能完成,而且保證麻醉程度深淺適中。不隻是這類手術,即使一些開顱開胸的大手術,隻要是他當班,他也是成竹在胸,穩操勝券,讓主刀醫生們十分放心。因此,他早就是全縣衛生界公認的第一麻醉醫生,被人們稱作“劉大麻”。然而,他現在腦子裏卻閃過一個問號:為什麼偏偏讓我放棄駕輕就熟的藥麻,采用沒有十分把握的針麻呢?
當然,這個問號隻是一閃而過。楊雷院長已經多次向他講明問號的答案:針刺麻醉的政治意義重大,我們縣一定要把它搞起來。楊院長是去年被縣委派到縣人民醫院任職的,此前是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他這人特別講政治,上任後第一次召開全院幹部職工大會就講:聽診器上有政治,手術刀上有政治,醫院的一切一切都離不開政治。此後,他實行了一係列體現政治色彩的措施:病人就診要按階級出身排隊,誰出身好誰排前頭;住院要按階級出身安排病房,誰出身好誰優先入住;醫生護士再忙再累,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時上班搞政治學習,每星期要寫一篇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每月寫一篇大批判文章。與此同時,楊院長還對上邊的政治動向特別注意,對於衛生戰線上的新生事物,報紙廣播上宣傳什麼,他就在本單位學習什麼。去年他見報上講,外省有個醫療單位用針灸治療聾啞症,讓多年的啞巴喊出了“毛主席萬歲”並高唱《東方紅》,他就派本院懂針灸的戚宗茂大夫去學習了一段時間,回來後舉辦了“用毛澤東思想統帥的新針療法學習班”,找來十幾個聾啞人,天天給他們下針。結果,鼓搗了一個多月,也沒有一個聾啞人開口說話,楊院長隻好悄悄把學習班解散了。幾個月前,他把劉四春找去談話,將一大摞報紙拿給他看,說:老劉你看,新華社早已報道了,中國醫務工作者和科學工作者創造成功了獨特的針刺麻醉技術,這是毛澤東思想在醫療衛生戰線上的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輝煌成果。我聽說,今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一位隨行記者突患急性闌尾炎,中國醫生用針麻給他實施了手術,大獲成功,所以尼克鬆總統特地提出要參觀一回神奇的針刺麻醉。他參觀之後,回到美國一講,立即轟動了全世界,各國友人來參觀的,學習的,開刀治病的,已經絡繹不絕。現在,全國許多醫院都在學習采用針麻技術,咱們縣也不能落後,一定要讓毛主席醫療衛生路線的成果在咱們縣放射出燦爛光輝。老劉,考慮到你是共產黨員,麻醉技術又非常過硬,院黨委決定派你去北京學習這項技術,趕快把這項業務開展起來。劉四春聽了這些話有些猶豫,說:院長,我搞了十多年藥麻,已經比較熟練了,可我就怕學不好針麻。楊院長說:毛主席講,實踐出真知。你不去怎麼能知道學不好?你去問問北京的那些專家,他們生下來就會針麻?劉四春沒話說了,隻好拿著院裏出具的介紹信去了北京。
來到北京市衛生局,衛生局把他介紹到了東城區的一家醫院。到了那裏才發現,全國各地來學習針刺麻醉的人太多太多。上課時,禮堂坐得滿滿當當,連過道裏都坐了人。學員們一個個高豎著耳朵,瞪大了眼睛,仔細地聽著,拚命地記著,人人都抱了崇高的目的,仿佛是要接了革命的火種,回到本地點燃。針麻適應範圍廣;針麻使用安全;用了針麻,患者手術後身體恢複得快;針麻簡便易學,容易普及,特別適合農村和山區,符合戰備要求……優越性一條一條,讓學員們心情激奮,躍躍欲試。經絡常識;紮針要領;穴位選取;刺激方法……具體的業務知識多而又多,學員們拚命地記錄,累酸了手腕。光是什麼病選什麼穴這一項,劉四春就密密麻麻記了半本子。然而,真正的實踐卻是少之又少,學員們連給患者紮一針的機會都沒有,隻好在自己身上反複試驗。自己紮,相互紮,學員身上的常用穴位都被紮遍。觀摩手術也有過幾次,但因為人多,離得遠,看得並不真切。
快要結業的時候,劉四春有了一個萬分難得的機會:又有一批外國人來參觀針刺麻醉,劉四春和另外九位學員作為代表也到現場觀摩。那天是一台胃大部切除手術。醫院針麻攻關組秦組長通過翻譯向外國人講,最初做這項手術要紮四十個穴位,他們用毛主席的光輝哲學著作《實踐論》和《矛盾論》為指導,抓主要矛盾,不斷摸索實踐,將紮針穴位越減越少,從四十個減到三十二個,再從三十二個減到十六個,十二個,七個。現在呢,隻用一個穴位可以了。講到這裏,外國人和學員們都極其驚訝。中國學員們光驚訝不說話,外國人卻七嘴八舌提出疑問,說你們紮一針就開腹切胃,那是手術?魔術?還是巫術?聽到外國人這樣講,劉四春緊張得不行,渾身都在發抖。秦組長卻微微一笑,說:尊敬的朋友們,你要看到的不是魔術,更不是巫術,是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的、以科學為依據的真正的手術!說罷,他將手一揮,手術就開始了。果然,針麻醫生隻在患者左手的合穀穴上紮了一根針。等到患者說已經得氣,主刀醫生就利利索索地操刀開腹。在手術過程中,參觀者都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仔細地看著醫生護士們的動作和患者的反應。劉四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病人,在整個手術過程中神誌清醒,表情平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麻醉醫生有幾次問他:疼不疼?有什麼感覺?他聲音清晰地回答:不疼!沒有感覺!等到手術結束,一撤掉手術單,患者臉上出現了動人的微笑,連喊了三聲“毛主席萬歲”。在場者喜笑顏開,就連外國人也和醫生們熱烈握手,表示祝賀。接著,患者被送回病房,其他人去會議室開座談會,慶祝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又一次偉大勝利,歡呼文化大革命的又一豐碩成果。院領導講話祝賀,秦組長介紹怎樣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攻克難關。然而到了最後,一個日本人站起來,當眾伸出胳膊,展示他手腕上的幾道紅印和幾個又深又青的指甲印。他說:你們知道嗎?手術中我走近手術台,無意中碰到病人的手,他就一下子攥住了我,長時間不肯鬆手。隔著布簾,患者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的手腕卻成了他轉移疼痛感的一個物件。你們看,這些指甲印就是他掐出來的!所以說,我欽佩中國同行在針灸術上的發展,更欽佩這位患者的堅強意誌!這時,醫院領導和醫生們都很尷尬,但他們不做反駁,隻是一遍遍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的醫療衛生路線萬歲!……這件事對劉四春觸動非常大,他回到宿舍不吃不喝,通宵失眠,耳朵一直響著那個日本人的話。他想,要說針刺麻醉一點不起作用,那絕對不是事實,不然,今天的手術根本不可能完成。然而,隻紮一針就開刀,這種做法的確叫人擔心和生疑。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本來要下四十多針的一項針麻手術,為什麼非要減到一針。多紮幾針,讓病人少一點痛苦不是挺好嗎?想來想去,他明白了一點:目前在全國興起的針麻熱潮,真正的目的不在於治病救人,而是為了政治。拿今天這台手術來說,醫生隻紮一針就開刀,患者忍受著劇痛配合手術,其實是在共演一台戲--一台給外國人看的政治戲。明白了這一點,劉四春十分痛苦,學習的積極性大大降低,再上課的時候,他都是心不在焉,聽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