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孫保國伸手整理周翻身的腸子,劉四春則去器械車邊,動作飛快地拿起了一個粗大的針管。那裏麵,已經裝滿普魯卡因藥液,是他為防止針麻失敗在手術之前悄悄準備的。楊院長發現了,立即向劉四春瞪眼:劉四春,你要幹什麼?劉四春說:院長,隻能這樣了!說罷,他轉過身去,將針管插入周翻身的腹腔,前後左右挪動著,將藥液全部注射進去。看著劉四春的動作,楊院長將腳一跺,恨恨地說:唉,前功盡棄!說罷,氣衝衝坐到了牆邊的椅子上。
孫保國、劉四春和兩個護士站在手術台旁邊,表情沉重,像在默哀。劉四春想,剛才周翻身這麼疼痛,肯定是孫保國扯動了他的精索。精索是男人身上最敏感的東西之一,即使用藥物局部麻醉了還是一扯即疼,所以做疝修補手術時要千萬小心。可是,孫保國這家夥還是犯了老毛病,讓周翻身疼得跳下了手術台。要知道,患者疼成這樣,是麻醉醫生的奇恥大辱嗬!所以,他顧不得多想,不理睬楊院長的阻攔,果斷地中止針麻,改用藥麻。
仿佛在驚濤駭浪中劃著一條自己從沒操作過也無力掌控的獨木舟,正劇烈顛簸地地前行著,又突然換乘一條自己使喚了多年的機器船,轉瞬間就平穩、平靜了下來。劉四春知道,此刻那些藥液正在周翻身的刀口上、腸係膜上、精索上暗暗發揮效力,過上四五分鍾,手術就可以繼續進行,周翻身不會再有多少痛感。他取下周翻身身上紮著的三根銀針,站在那裏,作為麻醉醫生的感覺又完完全全找了回來。
行內人都知道,麻醉醫生在醫院裏的地位並不高,一項手術做完後,患者和家屬隻知道感謝主刀醫生,對麻醉醫生卻漠然視之。參加工作後的十幾年裏,劉四春幾乎是天天經曆著這種漠視。雖然這樣,劉四春卻對自己的職業深深熱愛,甚至於癡迷。他經常想,麻醉藥物的發明真是太偉大了,這給人類減少了多少痛苦,增加了多少生存機會嗬!麻醉醫生使用著這些藥物,讓一個個患者“睡”過去,或者局部“麻”起來,感受不到手術之痛,這是多麼神奇、多有意思的事情嗬。在病人“睡”過去之後,眼看著患者遠離了喜怒哀樂,遠離了愛恨情仇,遠離了榮辱貴賤,他的生命隻表現為監護儀上的一些數據,那種責任感會讓劉四春覺得全世界隻有他的工作最為重要。有人說,外科醫生是救命的,麻醉醫生是保命的,這話一點不錯。患者進入麻醉狀態之後,他身體的各個方麵都會發生變化,哪一個方麵偏離了正常,他的生命就會出現危機。危機出現的原因得不到正確的判斷和解決,生命就可能無聲無息在手術台上飄走。而這時牽住生命不讓其飄走的人,就是麻醉醫生。除了這一份責任感,劉四春熱愛本職工作的原因還在於他對各種麻醉藥物的探究。他發現,麻醉藥物多種多樣,每一種都有它的優點,也都有它的不足,將它們搭配使用,可以揚長避短,產生良好的合力。這種種的搭配以及用量,還必須根據患者的情況而定,對症下藥。要麻醉一個人的什麼部位,要讓那個部位麻醉多久,基本上由他根據經驗下藥,同時根據患者生命跡象的變化做出各種調整,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或者方程式。所以劉四春認為,藥物麻醉不隻是科學,更是一門藝術。他早就下定決心,要傾盡全力、畢其一生當好這個藝術家的。
現在,藝術家又顯出了他的本事。他估計藥物已經起了作用,就向孫保國使個眼色。孫保國立即會意,又動起手來。這一回,周翻身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很快,疝洞修補完畢,刀口也縫合了起來。等孫保國退到一邊,小王用專用布單把周翻身的身體蓋好,準備推走的時候,劉四春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
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楊院長這時候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熱烈而響亮地拍著雙手說:好!好!熱烈慶祝我們醫院首例針麻手術成功!說完這一句,他還高舉右臂喊起口號: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的醫療衛生革命路線萬歲!
劉四春、孫保國和兩個護士都被楊院長的舉動驚呆了。劉四春說:院長,我後來是……是改用了藥麻的。楊院長立即說:不對,那隻是必要的輔助用藥,咱們這台手術還是針麻!劉四春說:不能算針麻,剛才我用的是普魯卡因。楊院長說:普魯卡因就是輔助用藥!說罷,他用手指著孫保國和兩個護士說:你們聽好了,咱們這台手術就是針麻!大家要統一口徑,誰胡說八道我就找誰算賬!孫保國和兩個護士相互看看,默默點頭。劉四春滿臉著急,叫道:院長!楊院長走到劉四春跟前,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盯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四春同誌,我把你派到北京學習,現在到了你向全縣人民彙報學習成果的時候了!劉四春聽了這話,心裏更加煩亂,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周翻身在那裏叫了起來:院長,院長。楊院長轉身看著他說:周翻身,有事?周翻身說:你說,俺這手術還算針麻?楊院長立即說:不是算不算的問題,咱們完完全全、不折不扣搞了針麻!周翻身說:那,俺的手術費還可以免了?楊院長遲疑一下,但還是點頭說:沒問題,給你免!周翻身臉上一下子出現了笑容,用虛弱地聲音喊了起來: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等他喊罷,楊院長說:周翻身,你先回病房休息,今天晚上院裏舉行慶祝大會,你要到會上講一講。周翻身說:院長,俺不會講。楊院長說:放心,開會前我去教你!說罷,楊院長站直身體發號施令:小王,你把周翻身同誌送回病房,老劉老孫,還有小徐,你們跟我一起到縣委報喜!劉四春吃驚地說:院長,這喜能報嗎?楊院長說:當然能報!快跟我走!說著就去拉劉四春,劉四春隻好隨他而去。孫保國這時往更衣室走去,楊院長見了喊:老孫,快走!孫保國抬手一指血跡斑斑的手術衣說:我得換了衣服吧?楊院長說:別換,這樣好!就要叫領導看看你剛下手術台的樣子!
把門打開,楊院長一邊向外走,一邊呼喊口號。院子裏等候多時的報喜隊伍一見他這樣子,也立即喊起口號,敲響鑼鼓,並且把早已寫好的大紅喜報抬起,把用紅布做的報喜橫幅舉起。橫幅上是一行黃字:熱烈慶祝我縣首例針刺麻醉手術獲得成功!聽見了動靜,正在院子裏閑坐的病人家屬紛紛過來觀看,各科室正在工作的醫士護士們也紛紛從窗子裏探出頭來。報喜隊伍在院子裏喊了一陣口號,接著就走出醫院,走上了街頭。這一來,觀眾就更多了。
劉四春也隨著眾人前行,隨著眾人呼喊口號,可他表情木然,動作僵硬,聲音微弱。走在最前麵的楊院長,則一邊領呼口號一邊走,胸脯挺得老高,步履極其矯健。劉四春看著楊院長的樣子想:我真是當不了演員。
報喜隊伍走過一條長街,走進了縣委大門。此時鑼鼓和口號更加響亮,簡直是聲遏行雲了。領導們聽見之後,從各個辦公室裏走出來,看明白橫幅上寫的話,立即向他們拍起巴掌。縣革委孟主任還走上前來,與楊院長熱烈握手,說出一些祝賀性的話語。孟主任問,具體實施手術的醫生來了沒有,楊院長就把劉四春和孫保國二人向領導隆重推出。孟主任左右開弓,分別握住二人的手,向他們講:你們是衛生戰線的大功臣,人民的好醫生,我代表全縣革命幹部群眾向你們致敬!說罷,軍人出身的孟主任向二人行了軍禮。這個軍禮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大家無法表達心中的激動,隻好連聲呼喊口號,曆時半小時之久。
從縣委大院回來,楊院長讓辦公室的人立即通知各個科室,晚七點在醫院會議室舉行慶祝大會,讓全體幹部職工參加。布置好了,楊院長在孫保國、劉四春陪同下去了病房,他要親自教會周翻身怎樣發言。
到了那裏,周翻身正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他爹周老三則站在床前,將一隻手插進被子底下,放在兒子的襠部。孫保國說:幹什麼呢?撒尿呢?周老三說:是嗬,翻身叫尿憋得不行,可就是撒不出來。說罷還從被窩裏抽出手,舉著空空的尿壺晃動著,以證明所言不妄。孫保國說:叫劉大麻給他紮一針,紮一針就好了。周翻身立即麵帶懼色叫起來:俺不紮!俺不紮!孫保國說:不是給你開刀,是叫你撒尿!劉四春不說話,立即從身上掏出一個針盒,拿出一根針,掀開被子,用酒精棉球擦一擦周翻身肚臍下的一個穴位,將紮針了進去。提插、撚動片刻,周翻身就大叫起來:爹,快拿尿壺!周老三摸出床下的尿壺,還沒來得及把兒子的那根東西塞進壺口,一股熱騰騰、臊乎乎的尿就噴到了他的手上。
尿排出來,周家父子心情舒暢。楊院長費時半小時,教會了周翻身如何發言,更是皆大歡喜。看看時間快到了,楊院長連飯都顧不上吃,就讓人將周翻身抬到擔架車上,推著去了會場。
到了那裏,楊院長忽然發現劉四春不在。今晚的慶祝會,劉四春是必須發言的,缺了他怎麼能行?楊院長想起來,在他教周翻身發言的時候,劉四春走出病房,不知去向。他對孫保國說:你抓緊去把劉四春找來,越快越好!
孫保國轉身跑出會議室,奔向後麵的宿舍區。還沒到劉四春的家門,正遇見劉四春的對象吳紅翠走來了。吳紅翠是個小學老師,在離縣醫院不遠的第一小學任教。孫保國停住腳步問:吳老師,老劉在家嗎?吳紅翠說:沒有,他到現在還沒回家吃飯,我正要到辦公室找他呢。孫保國急了,皺起眉頭說:咱們一起找他!
二人來到麻醉科辦公室,那門卻鎖著。吳紅翠說:他會去哪裏?孫保國想了想說:你跟我來。接著,直奔手術室而去。
到了手術室,孫保國推一推門,門果然開了。屋裏沒有開燈,但隱約可見手術台上躺著一個人。他拉開電燈看看,那人果然是劉四春。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呼吸緩慢而又深沉。吳紅翠走上前去晃著他說:老劉,你怎麼在這裏睡著了?孫保國思忖片刻,便去扒劉四春的眼皮,看那瞳孔。看了片刻,他縮回手來,拍打著劉四春的胸脯流淚道:劉大麻呀劉大麻,你怎麼把自己麻倒了呢?
孫保國跑回會議室,向楊院長報告了這件事情。楊院長瞪眼道:這家夥,真是死狗拖不到南牆上!缺了他咱們照樣開會!
果然,慶祝會照樣開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那個周翻身,一遍遍地講,開刀不疼,真的不疼,針麻手術就是好,就是好,並且和他爹一遍遍呼喊毛主席萬歲。全體與會人員跟著這爺兒倆一起呼喊,氣氛異常熱烈。
劉四春一直在手術室裏睡著。楊院長散會後過來看看,咬牙切齒扔下兩個字:叛徒!隨後摔門而去。
孫保國和吳紅翠一直在這裏守著。守到九點整,劉四春睜開了眼睛。吳紅翠驚喜地說:老劉你醒啦?孫保國微笑道:老劉,你看時間對不對頭?劉四春扭頭看看牆上的表,說:對,我要的就是九點醒。怎麼樣,會散了吧?孫保國說:散了。劉四春說:散了就好,回家。說罷,他在妻子和孫保國的攙扶下坐起來,下了手術台。
第二天,劉四春照常上班,給一台台手術實施著麻醉。每一台,他都是用了藥麻,並沒見楊院長前來阻止。以後的日子裏,這所醫院再沒搞過針刺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