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城上,張懷芝說道:“剛才炮距測量未準,必須重測一下,始可命中。”於是移動了炮位,調整了標尺,向使館外的空地上射擊了一晝夜,根本沒損傷使館分毫!
第二天,榮祿登城,見如此發炮,在一沒人處,拍著張懷芝的肩膀,以欣賞的口氣說道:“好小子!”
民族戰爭,與敵交戰,如此行事,簡直就是漢奸。榮祿真敢這樣幹嗎?
敢。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他隻是裝扮成愛國主義者――一個把“國家”壓在自己的命運賭盤上的賭徒。在他這樣毫無政治良心的政治賭徒看來,隻有最後的勝利者才有資格侈談愛國。一旦失敗,而你恰好站在失敗者一方,哢嚓一聲,腦袋掉了,愛國主義還管個屁用!而隻要自己的政治生命在,而且仍然身居高位,就是當過漢奸,要把自己重新打扮為愛國主義者,有何難哉!
對有良心的政治家來說,這是無恥之尤。但對政客來說,這是政治策略。頭上要永遠頂著個避雷針。政府、國體、輿論、人物――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會破滅,一切都會消失在世紀更替的瘋狂的旋渦之中,惟獨有智慧和能力在兩麵下注的賭徒,能聽憑政治風雲變幻無定,巋然不動。
此前半年,在慈禧的廢立運動中,我們已經領教過榮祿大人陰執兩端、兩麵下注的政治絕技。這一次,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我們將再次體味他更加大膽的政治表演。
慈禧下定決心與各國宣戰,其重要原因是榮祿提供了“假照會”,它激怒了慈禧,它在慈禧的老臉上扇了一把掌。這罪魁當然便是榮祿。但誰知道?誰看見了?“假照會”是我榮祿偽造的嗎?不是。一旦風雲變幻,要抓罪魁,別著急,榮祿大人會給你把他揪出來的(後來果然如此)。
圍攻使館也是一樣。如果中國勝了這場戰爭,圍攻使館、屠殺公使便不是罪行,而是天大的功勞。但如果失敗了呢?乖乖,那可不得了,那就是違反國際公法,是要遭到審訊、喀嚓一聲砍掉腦袋的戰犯!沒辦法,勝者公侯敗者賊,全世界都一樣的歪理!你說八國聯軍是侵略者,這不錯,但你如果敗了,對不起,是他來審判你,而不是你來審判他!到那時,你是戰犯,而他就成了“解放者”!
要命的是,現在,還看不出誰勝誰敗,於是隻好兩麵下注――無論今後誰勝誰敗,都能拿出有利於自己的證據,而將不利於自己的證據湮滅在曆史的記憶中。這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厚顏無恥,這種永遠都能投靠勝利者的舉動,蘊藏著榮祿政治賭博的奧秘。一旦中國勝了,有人指責他對敵人過於寬大,他可以拿出他曾經親自指揮進攻使館的證據,展覽出使館區的斷壁殘垣來搪塞。如果敵人勝了,說他殺人不眨眼,他也會有證據把圍攻使館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例如那個魯莽的毫無頭腦的董福祥。他可以根據風向的不同,分別從左麵或者右麵的口袋裏掏出證據以證明他鐵麵無情或者仁慈寬厚。他可以扮演屠戶或者救星。他用這種賭棍的巧妙的手法――讓我們提前透露――果然在最後的時刻得到了他個人的偉大勝利。
然而,無論如何,榮祿是中國軍隊的最高領袖。一旦戰敗,他要逃脫責任,免除審判,那真比登天還難。就算他把一切暴力行為都能推到他那比較坦率的同事身上,他自己的責任又怎能擺脫幹淨?
關鍵在於,無論誰是最後的勝利者,都要有勝利者為自己辯護。那辯護要強而有力,那辯護人便要得到勝利者的認可。在愛國方麵,要有人證明他有過氣壯山河的關於消滅洋人的豪言壯語和實際行動,這不難做到。但在洋人方麵――一旦他們勝利了――要有人證明他是一頭仁慈的羔羊,就算他是中國軍隊的最高領袖,那又怎麼樣呢,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呀!而且,他利用他的權力,可是做了不少仁慈的事情呀!這真難。是一頭老虎,卻要證明德行高潔;曾經過分激烈,卻要說自己有過分的善心。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永遠能殺出一條血路,從朦朧昏暗中出來,一旦亮相,是在勝利者的懷抱中。
真難為了他。從戰爭的頭一天開始,他便這樣幹了。圍攻使館的命令剛下,他就給張之洞寫去了沉痛的信件:“一切都完了!隻剩下自尊了!”那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神態,躍然紙上。張之洞是不同意圍攻使館的。一旦風雲變幻,他可以把這信件拿出來,以為自己不同意圍攻使館的證據。但寫完信,他就率領著董福祥的隊伍,開始向使館進攻,而且,就這麼“表現”了一下――愛國主義者會把他的這一舉動記錄在案的――這活兒便脫手了。兩麵的證據都有了,根據情況,可以消滅其中的一個,展示其中的一個,不錯!
但這還不夠。自己的仁慈還隻有自己人知道,這不行。得讓敵人也知道。暗示張懷芝調高了炮口標尺,對使館來說,這是多大的深仁厚澤,但使館裏麵的人會領這情嗎?如果他們根本不知道,又怎麼會領情?
一天,抓到了一個被炮火攔截到使館外的法國兵。榮祿知道了,說:“我要通過他了解一下敵情。”命令帶入軍營,並屏退左右。
榮祿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裏麵現在怎麼樣呀?”
他已經了解到,這個法國兵是懂中國話的,因此用不著翻譯。但法國兵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話。他也同樣清楚,麵前這個和藹的中國將軍,是攻打使館的最高統帥,清政府的大官。於是他立正站著。
榮祿又問:“你們的糧食夠吃嗎?”
這次,法國兵覺得應該回答了:“不,不夠吃。很缺。最缺菜和肉。”
榮祿大人露出了關心的神態:“哦,這可不好。死傷了多少人啦?”
“說不準確。我不是頭。總之不算少。”
“公使和他們的家屬怎麼樣呀?”
“還好。沒聽說有傷亡。”法國兵顯然露出了憤憤不平之色,麵對著這位如此關心他們的敵方總司令,竟然把心裏話都吐出來了,“哼,他們是不用上前線的!”
“哈哈……”榮祿大笑起來:“是呀,他們不是帶兵的將領嘛!”
忽然,他的笑聲止住,背過臉去,好像在擦拭眼睛的樣子,聲音也一下子變得哽咽起來:“唉,生靈塗炭,生靈塗炭呀!”
隨即,他眼睛紅紅的,命令,“來人!”法國兵唬了一跳,以為要把自己拉出去砍頭。不料,榮祿的命令是,取些冰果、桃子,放到法國兵的口袋中,並說道:“天太熱啦,你們大概喜歡這些東西吧?來人!再送他一個西瓜!”
那法國兵簡直是感激涕零,不斷地鞠躬,退出。榮祿知道,過不了多一會兒,他的這一非同尋常的舉動,就會傳遍整個使館區。啊,榮祿雖然是進攻使館的統帥,看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這個冷靜的、沒有感情的人,這個老謀深算、城府極深的賭徒,像狐狸而不像老虎,不需要為了刺激神經而去嗅血腥味。他從來不像那些大權在握的人,為了享受殺人的樂趣而要求判人死刑。
戰爭正在進行,主帥的舉措為什麼這般奇特――當時和後來都有許多人這樣問。回答很簡單。原因在於他比別人聰明,看得比別人遠;還因為他具有出色的政治敏感,對局勢了解透解,通曉運動法則,深知浪潮不可能不動。浪潮必定運動。不是向前便是往後。一旦開始退潮,反動便會來到。反動同革命一樣,是不會停止奔馳的;它同樣要進行到底,臻於極致,達到暴力。屆時,今天的屠殺者就是明天的被殺者。而對西方的態度也會有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因為每逢新的思想高奏凱歌,對已往事件的評價會發生惡變。昨日認為是愛國主義的美德,比如槍斃600個人,搶劫教堂,炮轟使館等等,今天必將視為罪行。昨日的原告到明天將變成被告。時勢,這個詞是有深意的,那是因時而變化的勢力!時勢一變,便將肅清所有的不識時務者。他感覺到,在不久的將來,正是最最大膽的勇敢分子將被扼死。於是,他在政治之外搞政治,在戰爭之外進行一場戰爭。他知道自己這樣幹很是危險。這紫禁城內到處都是陰謀。但他,榮祿,是搞陰謀的大師。他能駕馭陰謀。他有時為陰謀加油打氣,有時對陰謀設置障礙;有時巧妙地發動陰謀,有時大喊大叫地揭露陰謀(然而又及時向陰謀分子打招呼,讓他們脫身)。他搞兩麵、三麵、四麵遊戲,得心應手。他既然是賭場的莊家,欺騙糊弄所有賭台上的賭客便是他的嗜好。他的理智的利劍一向藏在奸詐的劍鞘裏,不像奔馳不息的激情,沒有用鈍,靈活、詭計多端、機變百出而大膽果敢,在庚子年,在大清帝國即將崩潰的前夜,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