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使館之戰,僅僅靠榮祿一個人的陰謀,也不能打得如此莫名其妙。他的頭上,還有一個更大的頭:慈禧太後。如果慈禧下令進攻,榮祿怎敢不執行?!因此,難道說,在榮祿的陰謀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陰謀?
一龍二虎三百羊,庚子之亂誰人清
6月25日,宣戰後第4天,圍攻使館第5天,紫禁城內,一個驚天駭地的大陰謀果然就要施行。這陰謀說起來也簡單:載漪,未來的太上皇,想把那個“未來”二字抹掉,他現在就想讓兒子當上皇帝,他現在就想當上太上皇!他要發動宮廷政變。他要篡政奪權。
某些人的頭腦猶如萬丈深淵。自從戊戌政變,自從載漪的兒子成為儲君,慈禧太後給了他當上太上皇的可能性之後,主宰紫禁城的君權思想,便開始活躍於他的頭腦中。纏繞於罪犯頭腦中的乃是預謀,所有的罪行都從預謀開始。罪行長時間地徘徊於他的腦際,零散而飄忽,幾乎是不知不覺地,靈魂是慢慢變黑的。像這樣的滔天大罪不可能臨時安排,它們不可能憑靈機一動,也決不可能一蹴而就。它們經曆生長、成熟的過程。隻是由於宣戰,由於有了義和團的支持,加速了那罪行的成熟過程。
宣戰前,4次禦前會議上,最堅決地反對朝廷招安義和團、最堅決地反對圍攻使館的,居然是自從戊戌政變後始終一聲不吭的光緒皇帝。但數十萬義和團進入了北京,被朝廷重用,其中的首領被載漪升官。想想看,一旦義和團們得知,光緒皇帝是反對他們的,而這個皇帝就要下台,載漪的兒子溥亻雋就要成為皇帝,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不難想象:義和團將緊緊地團結在載漪的周圍,惟他的命令是從,惟他的指示是辦。
於是出現了一個開始還算秘密、很快便已公開的口號:“殺死一龍二虎三百羊!”“一龍”,當然是光緒皇帝。“二虎”,一個是李鴻章,他堅決地主張向西方學習,反對義和團運動,另一個是慶親王,他主持外事期間,是朝廷鎮壓義和團最烈的時期。至於“三百羊”,不過是洋鬼子的諧稱。總之,這口號出現的時候,似乎已經證明著有一個陰謀即將開始施行。
慈禧聽說了這口號,但她從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太自信。她決不相信沒有她的指示,會有任何宮廷政變發生的可能。搞政變,隻要她還活著,那隻能是她個人的專利,誰要膽敢染指,必是死路一條!
但自從宣戰,對有些事情,她生出了警惕。一天,她忽然聽到載漪的兒子溥亻雋竟然呼光緒皇帝為“鬼子徒弟”,不禁大怒,立命將這位大阿哥抽了20鞭子。
此時的大阿哥溥亻雋,雖然隻有15歲,但肥胖粗野,狀類倫荒,喜著武裝,自從進宮,常出外觀劇,戴金邊氈帽,內著皮衣,外罩紅色軍服,好像一個特殊身份的義和團。他和那些戲子很熟,工馬術,善音樂,不能說沒有小小的才能。但他太張狂。觀劇時,隻要台上鼓板稍錯,立刻離席大罵,或者,自己登台代之。一旦在宮中,便呼來一群內監,上房把瓦片揭下來,讓他們陪他在中南海上玩“打水漂”,計其縱躍次數,以賭輸贏。其怪狀劣跡,史料多載,殆難悉數。進宮不過幾個月時間,已經與侍奉太後的宮女發生了兩性關係。此事被太後知道了,大怒,複大悔,覺得自己的預立儲君,好像是做得太匆忙了些,心中隱隱的又有了廢立的意思。但這位大阿哥似乎什麼都不怕。一次竟站在皇帝的禦座龍椅上踢毽子,太監嚇壞了,讓他下來,他說:“這寶座,是咱坐的,誰敢阻攔?!”
兒子如此囂張,可以看出父親的背後縱容。義和團進京後,忽有一天,不知是載漪指使偷竊的,還是他親自動手偽造的,他的手裏有了一端皇印。乖乖,這可不得了。慈禧太後倘若知道,他還能有命嗎?但他似乎不在乎。有了這方寶印,一有機會,他就可以徑立其子為帝啦――他肯定這樣想。
隻有瘋子才會有這樣的瘋狂想法。但億萬人之上的專製皇權的誘惑,在中國的曆史上,曾經生產出多少政治瘋子!載漪又何能例外。他的兒子已經是儲君了。他也比以前有了更多更大的權力了。但皇帝的頭銜,明晃晃地就在眼前,就是夠不著,他如何能夠甘心?一個本來就要當上太上皇的人,精力並未衰退,卻隻能等待、等待,似乎永遠是無休止的等待。想多要一點權力,隻能被迫在暗處活動,消耗在雞零狗碎的陰謀詭計上。這真不是滋味!不行。必須熱火朝天地幹起來!要讓全國全世界看看,他不單純是慈禧手中的木偶,必要時,舉措能像皇帝本人一樣的果斷而一往直前。
終於有了絕妙的機會――簡直是天賜良機!義和團來到了北京。慈禧把統帥義和團的任務交給了他。現在的義和團,是中國的軍隊都不敢惹的大紅大紫的滅洋派!而他統帥著這比軍隊人數還多的義和團,那是什麼滋味?是不是已經感到自己就是皇帝了?一下子手裏有了這麼多人,這真好!封官,給義和團的首領封官,讓他們死心塌地跟我走。然後,就以自己的戰無不勝的精神力量和軍事力量,以太上皇的身份要求皇權。但且慢。還是等等。等我們戰無不勝的義和團把鬼子的使館打下來再說。那時,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因此,攻打使館,載漪是最積極的。榮祿簡直是樂不得把這未來的生死未卜的活兒推給他幹,而他還覺得這是榮祿大人怕他呢!很好!我的義和團們,進攻,把使館拿下來!太後會看到,會證實,他,載漪,在危險關頭是善於行動的。把最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吧,他大膽機變,精力充沛,準能完成。把最複雜的問題交給他吧,他準能解決。最後,把皇權交給他吧!多好的算盤,多簡潔的邏輯,多直接的推理。載漪就這樣掉進權力的萬丈深淵。多不幸!5天過去了,數十萬義和團,居然未能拿下一個小小的沒幾百人、沒幾百條槍的使館!該想想這是怎麼回事啦。或者說,該及時地刹車啦。對權力不要太顯得熱中,哪怕你的心中已經著了火。然而,對載漪這樣愚昧無知的權力蛀蟲來說,與權力相關的一門藝術卻同他無緣,那是最高級的政治藝術:及時退卻的本事。他一旦插手什麼事情,便再也拔不出來。他對某個複雜的問題尚未解決,可怕的對賭博的激情促使他又把問題弄得十分錯綜複雜。這遭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