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的反抗運動猶如燎原烈火,從全國各地燒向王莽所在的長安城。一群群憤怒的反叛者衝進他們從來不敢仰視的宮殿中,結果了王莽的性命。但王莽致死也不理解,人們為什麼不能接受他的美好理想?為什麼為了這個美好理想竟然鬧得天怒人怨?……
天鳳5年(公元18年)是個多事之秋,“改製”運動嚴重受阻,漢、匈關係再趨緊張,西南夷戰事未了,官僚隊伍失控,“盜賊”四起,預期出現的帝國新氣象已在內外交困的形勢中眼睜睜地化為泡影。對於王莽來說,麵對著這團亂麻似的形勢,當務之急根本不是什麼跑步進入“黃金時代”的問題了,而是必須在這亂麻似的形勢中盡快地理出個頭緒來,否則新帝國的大限就要到了。
但是千頭萬緒,從何著手呢?王莽經過冥思苦想,決定先對長江中遊地區綠林山的反叛者王匡、王鳳等股“叛賊”進行武力清剿。他任命大司馬司允(大司馬的副手)費興為荊州牧,在召見費興時,王莽詢問他到任後的討叛方略,費興從容地回答說:“荊、楊地區的民眾大都依靠打魚、采伐為生。自從推行“六管”政策之後,國家開始收取山澤稅,急征暴斂,使他們苦不堪言,加上連年大旱,饑荒不斷,因此逼得他們鋌而走險,成為盜賊。臣到那裏,打算明令宣布,凡改邪歸正,回歸鄉裏者,既往不咎,國家借貸耕牛、耕具、種子、糧食,減免賦稅,這樣或許能夠解決問題。”費興的方略可以說是比較切實可行的,他正確地看到,這些走上反叛之路的民眾無非是迫於天災人禍的雙重壓迫,為了求生而不得已走上這條絕路的,他們沒什麼政治野心,做夢都沒想到過要作官當皇帝,所以隻要朝廷政策對頭,他們還是良民。沒想到,費興的方略與王莽大相徑庭,在王莽看來,“擁護”改製”還是反對“改製”,這是個最根本的原則問題,你費興的立場站到哪邊了?居然借“盜賊”之口反對“改製”,這種異己分子怎麼能用!再說,“盜”天生就是“盜”;“賊”天生就是“賊”,你這法子我早用過了,大赦奏效了嗎?(王莽並未想到他除了那一紙空文之外,還給了民眾什麼最需要的東西?)如果靈驗,還用你費興去邀買人心!王莽在盛怒之下,即刻將費興罷官免職,但用暴力鎮壓反叛者這一興奮點也就暫時擱淺了。
就在此時,今天山東的莒縣地區,一隻由琅邪人樊崇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悄然崛起。開始時,他們僅百餘人,以東嶽泰山為根據地。由於樊崇驍勇善戰,所以在起義者中威信極高,成為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僅一年工夫,隊伍就擴展到上萬人。樊崇的同鄉逄安、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也紛紛起兵,集合數萬人,共同歸附樊崇的義旗之下。合兵一處後,他們便向莒縣進攻,但未得手,轉而戰鬥於青、徐兩地間。這支純粹由農民組成的起義軍,為了與官軍相區別,都把眉毛染紅,作為他們的特殊標誌,所以人稱“赤眉軍”。此外,東海人刁子都也起兵襲擾徐、兗一帶,王莽急令地方武裝全力鎮壓,可地方武裝豈是怒火衝天的農民的對手!起義非但沒有被鎮壓下去,反倒愈演愈烈。即使如此,王莽也沒有看到事態的嚴重性,在他的心目中,民眾永遠是渺小的,農民鬧鬧事,所在多有,無足掛齒,更大的事情多著呢。
別看形勢這麼不妙,王莽卻仍然沉浸在他那“用夏變夷”的白日夢中,何以如此?這固然是出於他那文化沙文主義的劣根性,不過,眼下還有它的特殊意義,那就是當王莽越來越感到自己空前虛弱的時候,他就越是殷切盼望從“四夷”那裏傳來哪怕一點點“好消息”,好為自己搞得一塌糊塗的政治裝裝門麵,所以他仍然把目光死死地盯在中外關係的潮漲潮落上。也許讀者還記得,天鳳2年時,王莽曾用賄買的手段讓匈奴的烏累單於從名義上臣服於新帝國,總算給王莽挽回點麵子。就旁觀者來說,這種幼稚的政治把戲實在有點小兒科。但這對王莽來說卻是如獲至寶,因為他拿著這點買來的政治資本又可以進行欺騙宣傳了,你們看怎麼樣,現在連強大的匈奴人都拜倒在我王莽的腳下了,其他跳梁小醜又何足道哉!可惜的是好景不長,烏累單於在天鳳5年死去,他的弟弟左賢王輿被立為新單於,被稱為呼都而屍單於。新單於即位後,漢、匈之間的關係很不明朗,新單於能否繼續屈辱的接受“恭奴”、“善於”的稱號,王莽心中實在沒有把握,如果新單於翻臉不認人,不買他王莽的帳,那對王莽的打擊就太沉重了。對王莽來說,匈奴入侵事小,政治上的名分事大,沒有這一名分,他怎麼撐得起這個大國之君的架勢!正在此時,匈奴人主動地邁出了打破僵局的第一步。新單於呼都而屍派遣親漢派人物王昭君的外孫大且渠奢和醯櫝王一起到長安貢獻禮物,以示友好。按說,這對焦頭亂額的王莽不是雪中送炭嗎?可王莽奇怪就奇怪在這裏,人家不和他友好,他盼著和人家友好;然而人家主動前來重修舊好,他卻疑神疑鬼。對這次匈奴人的友好表示就是這樣,人家千裏迢迢地來了,他卻認為這時單於派人跑到長安來,無非是想利用他的困境訛他王莽的豐厚賞賜,新單於的哥哥不就是這麼個騙子嗎?現在這筆冤枉錢再也不能花了。於是他心生一計,決定把匈奴的事情劃上一個永久的句號,以便抽出手來解決其他更重要的問題。
大且渠奢和醯櫝王來到長安,王莽給予他們極高的禮遇,熱情款待。正當此二人受寵若驚之時,王莽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讓他們寫封信,邀請須卜居次雲(王昭君之女;大且渠奢之母)、須卜當(王昭君女婿,大且渠奢之父)攜帶全家來長安做客。須卜當夫妻見信欣喜,尤其是須卜居次雲,由於她在漢平帝時期,曾由當時任執政的王莽的邀請,到長安入侍過皇太後王政君,所以,對於她來說,西漢帝國豪華的宮廷生活以及雄偉的長安城真是具有無窮的誘惑力,在她眼中那裏簡直是個童話的世界,與天蒼蒼,野茫茫的荒涼草原簡直有著霄壤之別,更何況她還是半個血統的漢人呢。因此,聽到王莽邀請他們到長安做客的消息後,非常激動,大有歸心似箭之感!他們夫妻請示單於,單於竟慨然應諾,就這樣,夫妻二人帶著孩子、隨從和禮物踏上了去長安的路途。這邊,王莽也派出王昭君的侄子、和親侯王歙前去迎接他們。雙方相遇於邊境的製虜塞下,須卜當夫婦剛到那裏,還沒有醒過神來,忽然伏兵四起,明晃晃的刀片已經架到自己的脖子上了,然後被漢兵武裝劫持到長安。路上,他們的小兒子借機逃回匈奴,將情況報告給單於。王莽的計劃很簡單:將須卜當劫持到長安,封他為單於,然後出動大軍把他送回匈奴,讓他成為新帝國的政治傀儡,從而永絕邊患。一個泱泱大國的皇帝居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去對付另一個民族,實在是駭人聽聞,但王莽為了解脫自己的困境,已經什麼也不顧了。可是事情並沒有順照王莽一相情願的意誌去辦,當時國家軍隊忙於鎮壓農民起義,搞得捉襟見肘,根本無法抽出身來,從各地集結到北部邊境,這樣王莽的如意算盤也就成了泡影。如果僅僅如此,那還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你這麼胡來,匈奴人能夠容忍嗎?本意想與王莽友善的呼都而屍單於得知這一切之後,狂怒不已,從此北方邊境一片烽火。
與此同時,西南夷的戰事也傳來了令人沮喪的消息,更始將軍廉丹進擊益州少數民族的反叛者,屢攻不克,反而使當地民眾的反抗更加激烈。益州夷棟蠶、若豆等族人起兵殺死郡守;越巂夷人大牟也隨之響應,西南夷是一片混亂。
王莽氣急敗壞,將廉丹召回朝中,進行新一輪的戰略規劃,準備徹底解決西南夷的騷亂。這次王莽決定由重點打擊改為全麵出擊。他命令大司馬護軍郭興、庸部牧李曄鎮壓西南夷少數民族;太傅羲叔士(太傅的屬官)孫喜鎮壓“江湖盜賊”;而王莽親自掛帥,竭盡全力對付匈奴。
漢、匈關係破裂之後,匈奴人大舉入寇;王莽也準備傾全國之力,與匈奴決一雌雄。王莽向全國發出緊急動員令:天下所有成丁、死罪囚、奴婢組成名之曰“豬突”、“狶勇”的敢死大軍;增收天下吏民1/30的財產稅,紡織品作為軍需品全部運往長安;上至公卿,下至地方官吏全部按照級別飼養軍馬(有趣的是,一轉眼這些老爺就把負擔轉嫁給老百姓);招募有特異功能,能攻匈奴者,破格使用。
王莽的前幾項命令響應者寥寥,隻有最後一項命令招惹得社會上的投機分子們趨之若騖。此時的長安城可熱鬧了,數萬名自稱有奇伎淫巧者,從各地拔山涉水,雲集金闕之前,等待王莽的召見。這些人中,有的說會渡水不用船的法術,可以連人帶馬運載百萬雄師;有的說有使人不饑不餓的藥物,可以使三軍不持鬥糧;有的說自己能飛,一日千裏,可以偵察敵情;……總之,這幫想要謀個一官半職的騙子,盡情地馳騁著想象力,信口雌黃,竭其所能地去打動王莽。王莽心裏也明白這些人根本毫無用處,但轉而一想,他們既然來了,不妨利用他們造造聲勢,於是下詔全部錄用,拜為理軍,賜以車馬,命令他們和大部隊整裝待發。
作好這一切準備,王莽決定任命現已為大司馬的嚴尤和廉丹指揮這支征討匈奴的遠征軍。臨行前,為了壯壯軍容,他賜嚴尤和廉丹姓為“徵氏”,號“二徵將軍”,命令他們此次出師,一定要斬呼都而屍單於,擁立須卜當而歸。嚴尤可沒有王莽那麼狂妄,他看到王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深為擔憂。當初王莽劫持須卜當時,嚴尤就極力反對,他勸王莽說:“須卜當統轄匈奴右部,與我方和平共處,單於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通知我方,這是我們的方麵大助。於今把他弄到長安,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胡人,不如把他留在匈奴有利。”王莽對嚴尤的正確意見根本聽不進去。現在,嚴尤眼見一場難以取勝的戰爭又迫在眉睫了,所以不顧一切地表示反對,他接連上書三篇,反複論證王莽發動征服四夷的戰爭是極端錯誤的。王莽沒有想到遠征軍的主帥竟然反對出征,非常不滿,他隻好暫停軍事行動,特地召開一次禦前會議,讓公卿大臣討論嚴尤的意見。在會上,嚴尤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匈奴的事情應該先放一放,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解決山東‘盜賊’的問題。”王莽大怒,立刻下詔策免了嚴尤,嚴厲指責他:“你擔任大司馬之職已近三年,蠻夷猾夏不能遏止,盜賊四起不能剿滅,不畏天威,不尊詔命,剛愎自用,固執己見,內懷異心,擾亂軍心,朕未忍致其罪,其上大司馬武建伯印綬,罷歸故裏!”隨後任命董忠為大司馬,決心發動對匈奴的戰爭。
王莽的一意孤行引起了整個官僚隊伍的震動,因為但分有點常識的人都會看出,再在這種錯誤的道路上無休止地滑下去,那真要國將不國了。一個叫範升的官僚,是當權派大司空王邑的屬官,此時準備繼嚴尤的後塵,為民請命,他先上書一封給王邑,指責王邑說:
我以為忠臣事君,有過則諫。現在朝野上下,一片頌聲,一口一個“聖朝”,一口一個“公明”。我以為明者應該無所不見,聖者應該無所不聞。今天下之事明明白白,然而朝廷卻視而不見,明公卻充耳不聞,這讓黎民百姓到哪裏討個公道!明公如果同意今天的政策,因而不言,那過錯尚可原諒;如果明知不對,卻尊令而行,那就不可原諒了。我認為二者明公皆難辭其咎,無怪現在天下人無不歸怨於明公了。以我之見,今日所為,純屬倒行逆施,必蹈覆轍之禍。初春而興師遠征,民眾缺衣少食,田荒不耕,穀價飛漲,民眾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再要一意孤行,民則非國家之民了!到那時,四夷之騎、青、徐之寇將不日兵臨城下!為解天下於倒懸,免蒼生之急,我願直接麵聖陳情,切望明公引見。
但明哲自保的王邑沒有理會範升的慷慨陳辭,他不願意因為這件事情而召來橫禍,還是沉默為好。
範升的擔心實際也是官僚隊伍中一些頭腦清醒的人的共同心聲。事隔不久,夙夜連率(即東萊不夜縣縣令)韓博見關東地區連年饑旱,民不聊生,王莽卻橫征暴斂、窮兵黷武,實在看不下去了,但又不敢直陳時弊,就想了個辦法,去諷刺王莽,希望王莽能因此開開竅。他在本地找來個身體超常的巨人,獻給王莽,並上書一封,說道:“今有奇士一人,身高十丈,腰粗十圍,來到臣府,願前去奮擊匈奴,自稱巨毋霸,此皇天所以輔新室也!臣即日將其用高車四馬,送至長安。願陛下隆重迎之於道,以示百蠻,鎮安天下。”韓博所以要搞這麼個惡作劇,是因為王莽字巨君,以此影射王莽不要篡盜而霸。王莽當然不是白癡,讀過上書,立刻就明白韓博的用意,心裏對韓博恨之入骨,可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王莽是個文過飾非的老手,他也想了個召兒:先命令巨毋霸暫在長安附近的新豐停車,將巨毋霸更名為“巨母霸”,意思是因文母太後(王政君入新後,被王莽更名為文母太後)而出現的霸王符,這回看天下人怎麼說!自然,韓博是難逃懲處,王莽事後把他調到京師,逮捕入獄,又以“非所宜言”罪,砍下他的腦袋。
這麼一來,誰還敢說話!其實,跟王莽跑了這麼多年的官僚們,可以說大多數人已經逐漸摸清了他們主子的個性,他們深感王莽是個異於常人的瘋子,他是那麼的不可理喻,那麼的狂熱和那麼的固執。他似乎象一個夢遊人一樣,永遠在虛無縹緲的理想境界中遊蕩,並且沉醉於這種想入非非的浪漫情懷中而不能自拔,所以任何人都很難叫他清醒的直麵現實,並對之作出應有的關懷。與此相反,王莽手下的這個官僚群體卻天生都是實用主義者、功利主義者,他們的興奮點隻有名、利二字。除了極少數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之外,他們擁戴王莽當皇帝,絕大部分都認為王莽當了皇帝,會給他們帶來更大、更多的好處,所以他們才服從他,吹捧他,伏首稱臣,願效犬馬,不過如此。而現在,他們主子搞的這一套套東西,不僅越來越叫人匪夷所思,更可怕的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已經直接損害了他們的利益,特別是由於王莽的窮折騰而激起的民眾反叛大怒潮更叫他們不寒而栗,現在他們已經本能地感覺到新帝國這艘大船在驚濤駭浪中開始猛烈地顛簸了,該到改弦易轍的關鍵時刻了,否則誰都在劫難逃。有鑒於此,才陸續有些人不顧一切地跳出來,說幾句真話。
即使如此,像嚴尤等有責任感、有遠見、直言敢諫的官僚畢竟是少數,官僚隊伍中更多的是腐敗分子和飯桶,這幫家夥雖然也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但卻不想像嚴尤等人那樣,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觸王莽的逆鱗,弄得個榮華富貴付之東流。他們覺得最保險的辦法莫過於保持沉默,看風使舵,隨大流;另外,最好是趁船沒沉沒之前,加緊搜刮點民財,即使有那麼一天船翻了,自己也好有個過河錢,到那時,誰淹死誰倒黴!當然還有一些更可恨的家夥,以王莽“路線”的捍衛者自居,擺出一副“寧左勿右”的架子,唱著高調,去討王莽的歡心,以便用他人的苦難,換取自己的厚利。翼平連率(相當於縣令)田況就是這類人的典型。王莽為了打匈奴而命令抽取民眾1/30財產稅時,他不僅十分賣力,而且還向王莽彙報說:各地普遍瞞報民眾資產實額,應予嚴辦。王莽聽後,也沒客氣,既然你們瞞報,那我就再增加它1/30,看你們還弄虛作假不!與此同時,田況的“忠言憂國”卻得到了豐厚的回報,為此,他被晉封為伯爵,得到賜錢200萬,真可謂之名利雙收。不過他的醜行也召來了民眾的一片罵聲,因為他這一手可把大家坑苦了,本來異常沉重的負擔就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現在憑他田況這麼幾句屁話,轉眼間負擔又增加了1/30,這還叫人活不活!這時,青、徐一帶的災情尤其嚴重,再加上層層加碼的負擔,民眾確實被逼上了絕路,其中多數人不得不離鄉背井,逃亡它鄉,然而到處如此,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呢?結果是老弱死於道路,青壯年則加入造反者的隊伍。由於流民的紛紛湧入起義部隊,原來活動於關東地區一支規模很小的刁子都起義部隊,此時突然發展到6、7萬人。可見是誰在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國內、國外的形勢日趨惡化,怎麼辦?也許有人會說,王莽應該在此時放棄他那烏托邦的計劃,從實際出發,興利除弊,或許還能挽回頹勢。我們說,這麼想就錯了!試問,這場災難是誰造成的?誰應該對這場災難負責?如果王莽果真承擔了這些責任,後果將是什麼呢?難道人們會輕易地原諒這個篡位者、假聖人、偽君子、劊子手嗎?王莽和所有的專製獨裁者一樣,最擔心的就是他們一旦因惡貫滿盈而垮台後,人們就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使他們永遠成為不可饒恕的罪人,所以,凡是曆史上的獨夫民賊,隻要一息尚存,就必然要做垂死的掙紮,別指望他們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們有他們的信條,那就是即使明知等待他們的是毀滅,他們也要讓所有人跟他們一起殉葬!所以,王莽決心一條路跑到黑!
但麵對嚴重的局麵,王莽實在是有些黔驢伎窮了,過去的自信、激情、遠見不知怎麼全都無影無蹤了。人如果陷入這種難堪的境地,唯一的辦法就是乞靈於騙術。我們都很熟悉王莽這方麵的本領,似乎沒有必要特別強調它。可現在與以前很有區別,如果說過去他耍的一些政治騙術主要是為了欺騙別人,那麼現在卻是為了欺騙自己。為此他在這時做了許多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在瓜田儀、呂母起義的時候,王莽搞了一出鬧劇,他由百官陪同,親自來到京師的南郊,觀看一場由他親自設計的、別開生麵的工程:一些能工巧匠齊聚長安城的南郊,在那裏砌好一個大煉爐,爐內生起熊熊的炭火,然後工匠們把銅礦石紛紛傾入爐內,這時,數十個鼓風箱在工匠們的操作下,風聲齊鳴,煉爐濃煙滾滾,火星亂竄……。時辰一到,通紅的銅水流到一個特殊的模具中,汗流浹背的工匠們一陣緊張地亂忙。終於,一個2尺5寸長,狀似北鬥形的銅容器出現在眾人的眼前,王莽鄭重地向在場的文武百官宣布,這是他發明的用以“厭勝眾兵”的新式武器,有了它,就不要再害怕造反者了。並且命令指定的官員,把它背在身上,從此行影不能離開他的身旁。
可就在第二年,也就是天鳳6年,東方的刁子都、樊崇造反的消息傳遍了全國,看來王莽發明的這個新式武器並不靈驗。
“盜賊”更多了,那沒有關係,舊的花樣不靈,不妨再搞個新花樣。天鳳7年,他命令太史“推36000歲曆紀,六歲一改元,布天下”;此外,還頒布詔書說:
紫閣圖這部書記載:‘太一神、黃帝得道成仙之後,都在昆侖山上演奏音樂。後世得瑞聖主也應該在終南山上演奏音樂,以示升平。’我過去未明此意,今始徹悟。現在複以寧始將軍為更始將軍,以順符命。《易經》說:‘日新之謂聖德,生生之謂易。’可見我非凡人,也將如黃帝那樣升天!
這種熱昏了的囈語其效果如何呢?史書上寫到“欲以誑耀百姓,銷解盜賊,眾皆笑之”,如此而已。
天鳳6年過去,本應是天鳳7年,但王莽有言在先,6年一改元,所以這一年的年號就稱為地皇元年。這一年的“盜賊”更多。怎麼辦?王莽再試一試新的騙術吧。於是舊戲重演,他籌劃了一次規模更大的鬼畫符,一份詔書出籠了,他向全國民眾鄭重其事地說:
我的祖先黃帝平定天下之際,將兵為上將軍,建華蓋,立鬥獻,內設大將,外置大司馬5人,大將軍25人,偏將軍125人,裨將軍1250人,校尉12500人,司馬37500人,侯112500人,當官1225000人,士吏450000人,士13500000人。今我亦受符命之主,當效法前人,完備這一製度。
王莽這時完全開始用胡言亂語來欺騙自己了。
如果這種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說完就算了,人們也不過把它當成是個神經失常者的瘋話,一笑了之;可怕的是,王莽卻硬要把這些瘋話當真,並且付諸實現,結果舉國上下又是一片忙亂騷動。王莽先在朝廷設置前後左右中5個大司馬之位,然後按照詔書賜地方官各種名號。為了落實這些名號,他派出一批又一批的特使,深入到每一個縣鄉。有的地方每天要接待特使十餘次,地方官由於官糧、車馬供不應求,就向老百姓亂攤派,鬧得各地雞犬不寧,怨聲載道!
看來王莽是走火入魔了,對局勢的恐懼不僅僅使他變得越來越喪失理性,越來越荒誕不經,而且恐懼也使他變得更加虛弱,更加焦慮,更加過敏,更加疑神疑鬼。這年7月,狂風把未央宮前殿的王路堂吹毀,這本是很平常的自然災害,房子毀了,再修葺一下不就完了。不,王莽認為這裏麵大有文章,非要小題大做不可。他為此又下了一道詔書,胡說什麼:
眼前發生的暴風雷雨毀屋折木之變,我非常恐懼,經過一旬的思考,這個迷團終於被我解開了。昔日我遵照符命上的指示,立王安(王莽第三子)為新遷王,他的弟弟王臨為統義陽王,都於洛陽。大家都說:王臨都於洛陽,據國之中,應承新室大統,宜為皇太子。但自從王臨成為皇太子之後,就久病不起。看來王臨有兄而為皇太子,實屬名不正,言不順,有違天意。所以從我即位以來,災害不斷,四夷交侵,盜賊蜂起,民眾不安。今立王安為新遷王,王臨為統義陽王,以順天心。
人到了窮途末路時往往如此,我們千萬不要隻嘲笑王莽一人。
從來都是上好下甚,當時王莽豢養的一批江湖術士也乘機興風作浪,他們跟王莽詭秘地說:他們仰觀雲氣,發現有“土工象”。這對神經迷亂的王莽又是一個啟發,他想,這不正是上天示意他在此時必須大興土木,向四方的盜賊顯示自己擁有“能建萬世之基”的強大力量嗎?於是下令在長安城南,劃定100頃土地,準備修建宏偉的王氏家族的宗廟群。
這年9月的一個良辰吉日,王莽在群臣的簇擁下,嚴肅虔誠地來到即將破土動工的工地,親自舉行開工典禮。他裝模做樣地拿起建築工具,比畫了三下,緊接著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侍中中常侍執法杜林等數十名高級官吏也鄭重其事地按照禮儀規定比畫幾下,就這樣,一項浩大的害民工程在內外交困之際動工了。
王莽對工程能夠順利開工頗感滿意,因為竟然沒人敢出來反對。不僅如此,一些人還非常能體會他的意圖。像崔發、張邯這類佞臣就正在暗自慶幸又找到了一次諂媚的好機會。這兩個家夥湊到王莽跟前,裝出極誠懇的樣子,向王莽建議說:“臣等認為,德盛者必須有絕世的文采,這次工程應該按照最高的規格規劃,以使萬方仰視,後世無比!”王莽聽到這樣的話很是舒服,但他可曾想到天下老百姓聽後該是怎樣的心情?
王莽認為崔、張二人言之有理,確實應該搞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工程,像這樣的大工程豈能草率行事!王莽下令緊急征調全國的能工巧匠,齊聚長安,進行工程設計和施工。至於這項浩大工程的費用和人力從何而出?王莽很容易就解決了這個難題,他指令全國各地的“吏民”自帶錢、穀趕赴長安,為這項偉大的工程,義務地進行勞動。王莽口口聲聲說,義務勞動要以自願為原則,決不能強迫命令。試想,難道真有什麼熱愛王莽的人會撇家舍業,千裏迢迢,自帶糧食和生活用費,自覺自願地跑到長安給王莽修祖廟嗎?恐怕這樣的賤皮子絕無僅有,但曆史上所有的獨夫民賊都有辦法叫你自願自覺地‘熱愛’他,辦法很簡單,那就是你如果不‘熱愛’他,他就要不“熱愛”你了,如果他不“熱愛”你了,誰都知道將有什麼果子吃!所以王莽一發出號召,全國大大小小的道路上馬上形成一股股的人流,從四麵八方,絡繹不絕地流向新帝國的心髒──長安城。
此時的京師長安確實熱鬧非凡,蔚為壯觀。人流、車流晝夜不停地湧動著;衝天的塵土遮住了白天的太陽,夜晚的燈火卻照亮了黑暗的天空;官吏的咆哮、民夫們的喧嘩、牲口的嘶鳴,像洪水般淹沒了這座世界名城的肅穆恬靜。為了就地取材,王莽下令拆除城西皇家園林中建章、承光、包陽、大台、儲元宮和平樂、當路、陽祿館等十餘所有上百年曆史的著名建築,用它們的木材和磚瓦建築“九廟”。也許上蒼也震怒了吧,就在工程緊張進行的時候,素以幹旱著稱的關中地區卻大雨如注,一連下了60多天,但這個從來尊神敬鬼的王莽現在卻不聽邪了,他命令工程必須日以繼夜地進行,不要說下雨,就是下刀子,也不得違誤!工程之難,不僅在於天時不利,想一想,這麼多人彙聚到長安城,吃的問題怎麼解決?沒過多久,糧食供應就出現了困難。王莽仍然有辦法,他下令,一般平民貢獻600斛米者可得“郎”的職位,有官職者可賜爵至“附城”。總而言之,王莽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要成就這一空前絕後的工程。
也別說,九廟真的如期完工了!這座金碧輝煌、窮極工巧的宮殿群巍然屹立在長安城的正南方,其中太初祖廟如鶴立雞群,最為壯觀,它東西南北各40丈,高17丈,其餘的建築都是它的一半規模。殿堂內外雕金鏤銀、流光溢彩;殿堂之上重簷密拱、飛丹灑碧,遠遠望去,猶如蓬萊仙境,確實堪稱宏構傑作。王莽非常滿意,通過這一工程,他再次增強了自己能夠創造奇跡的信心。但他的滿意是用什麼換來的呢?據《漢書·王莽傳》記載,“工費數百巨萬,卒徒死者萬數。”曆史就是這麼無情,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代替了一部民眾的血淚史。王莽對此倒不以為然,他想:人們怎麼能夠隻算經濟帳,不算政治帳呢?
也就在這年,老官僚平晏死了,接替他的是一個以“清名之士”自居的唐尊,此人是個十足的偽君子,以尊孔讀經起家,平時總是穿著一身破衣服,拖著一雙破鞋,在儒林中名聲很響亮,也許王莽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所有特別賞識他,由此他官運亨通,如今成了帝國堂堂的太傅。剛上任的唐尊為了給王莽露一手,他建議說:“臣以為現在國虛民貧,根源就在於太奢侈了,應該提倡節儉為是。”他的話似乎沒什麼毛病,奢侈確實是這個腐敗社會的一大病灶。問題是誰奢侈?如果是王莽,那他說對了,這個王莽,在連年災害,民不聊生之際,卻不顧民眾的死活,大興土木,盡情揮霍民脂民膏,這不是奢侈是什麼?但唐林對此敢放個扁屁嗎?借他個膽,他也不敢。他在這裏不過是搬出了“君子食無求包,居無求安”之類的陳辭亂調,泛泛地抱怨抱怨世風澆薄、人心不古而已。為了給他人作出表率,他脫去儒者平時的峨冠博帶,換了一套短衣小袖的老百姓打扮;出門時,坐著母馬拉著的載柴車;食具、臥具都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不僅如此,還把他這套生活方式,向在朝的王公大臣們宣傳推廣。為了移風易俗,如果他在路上見到有男女同路者,一定要親自下車,叫人用赭汁染汙他們的衣服,以示懲罰……,凡此種種危言詭行,搞得人們哭笑不得,隻有王莽十分欣賞唐林的這套東西,自己過去不是也搞過類似的“克己複禮”運動嗎?不是因此贏得了人們的喝彩嗎?現在這個多事之秋,怎麼忘記了使用“克己複禮”這件法寶呢?唐林的做法應該予以肯定,他馬上頒下一道詔書,命令王公大臣必須向唐林看齊,反對奢侈浪費,力行勤儉節約。唐林也沒有白幹,通過這場表演,撈到了一個平化侯的爵位。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王莽僅僅是個迷戀政治雜耍的滑稽演員,實際,他在搞這些勞民傷財的政治欺騙的同時,頭腦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暴力和恐怖手段是更有效的武器。就在地皇元年正月,麵對著嚴峻的形勢,王莽為了給造反的奴隸和內部的反對派一點顏色看看,他發出了這樣的警告:
當此出軍行師之際,敢有謠言惑眾、以身試法者,當即處斬,無須秋後!
他說到了,也做到了。從此開始違反在秋、冬處決人犯的常規,竟在春、夏兩季在各個城市的鬧事區大開殺戒。結果是“百姓震懼,道路以目。”(《漢書·王莽傳下》)
這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鎮壓,隻能激起民眾更深的仇恨。可王莽的感覺卻與眾不同,他說:“自從頒布‘非常法’以來,僅就長安地區的治安情況看,就大有好轉,現在警鼓不鳴,盜賊稀少,百姓安居,農業豐收,這不是施行‘非常法’的效果嗎?今胡虜未誅滅,蠻夷未焚絕,盜賊未破敗,又為宗廟而大興土木,民心必然動搖,所以在今後二年之內,仍將堅決執行非常之法,以此保全百姓之命,挽救墮落之民。”然而頭腦正常的人誰也不知道王莽在說什麼,既然是一片大好形勢,怎麼形勢還那麼嚴重?既然“非常法”已經收到“天下太平”的實效,為什麼還要堅持實行“非常法”?既然明知道大興土木要民心動搖,那為什麼還要大興土木?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這裏的意思是這樣:形勢說它大好,它就大好;說它嚴重,它就嚴重,總之,他王莽怎麼說都行。他王莽蹂躪你,壓榨你,迫害你,鎮壓你,那是為了愛護你,關心你,教育你,解放你!難道一切獨夫民賊的邏輯不都是如此嗎?
然而他們內心深處的念頭是什麼呢?當然不是為了盡量顯示他們的仁慈,不,獨裁者從來不需要仁慈,他們需要的是恐怖,尤其是在他們感到虛弱的時候,就更迫切地須要去製造一種令所有人都心驚膽戰的恐怖氣氛,並且憑借這種恐怖氣氛產生的威懾力量,讓不滿於現狀的人們在恐怖陰影地籠罩下,不僅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因為誰都知道,此時稍有不慎,恐怖就會張開它那血盆大口,將你無情地吞噬掉!
王莽宣布他在二年之內施行“非常之法”的真正目的無非如此。
就在這時,一起推翻王莽政權的大陰謀被破獲了。據說大司空士(大司空的屬官)王丹揭發“钜鹿男子馬適求等謀舉燕趙兵以誅莽”。這種事情究竟有多少可靠的事實?是令人懷疑的,王丹身在長安城的大司空府裏,他怎麼會知道千裏之外的钜鹿(今河北省平鄉縣一帶)有個“謀反集團”?但是這些疑問對王莽來說都是多此一舉,他需要的僅是能夠產生一起或幾起“謀反事件”本身,至於是真,還是假,那根本無關緊要。這起所謂的陰謀不過是在他的授意和暗示下,一些卑鄙無恥的政治惡棍,迎合這種需要製造出來的許許多多冤假錯案中的一起。現在謀殺王莽的嚴重事件恰逢起時出現了,這為王莽製造恐怖氣氛找到了最有說服力的借口,我們不搞鎮壓行嗎?這不是已經殺到我的頭上來了嗎?麵對這樣的事實誰還敢提出異議呢?王莽煞有介事地派出專案組去處理此案,完全可以預料,這種處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深挖謀反分子的過程中,越查越多,牽連各地有勢利的人物竟達數千人。這些人無一幸免,全被處死。王丹立了大功,他用人血換來了撫國侯的高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