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見王政君在壓力和恐嚇之下默許了他改變漢家舊號的企圖,於是開始將這一工作全麵鋪開。過去,他為了討王政君的喜歡,曾尊王政君的丈夫漢元帝的廟號為“高宗”,並且答應她晏駕之後將二人的神主放在一起享祭。現在王政君既然成了“新室文母”,也就是說從今以後和漢家一刀兩斷了,那她也就與漢元帝不是夫妻關係了,於是王莽下令把漢元帝的享廟毀掉,然後在故殿遺址為王政君修了一座新廟,由於王政君還健在,所以暫名為“長壽宮”。王政君喜歡外出巡遊,王莽特意在長壽宮舉行酒會,宴請王政君。王政君哪裏知道長壽宮就是漢元帝的享廟,駕著車,興衝衝地趕到那裏,但見自己丈夫的享廟已經是一片瓦礫,十分狼藉,王政君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觸景生情,止不住號啕痛哭,她抽噎著說:“這是漢家的宗廟啊,都是有神靈的,和你王莽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把它們給毀了?如果鬼神無知,人們要宗廟幹什麼!如果有知,我乃是老劉家的人,豈能辱沒先帝,在這裏接受香火!”哭完之後,她對身邊的人說:“王莽這個人如此欺慢神靈,能夠長得了嗎!”宴會不歡而散。
也就是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正月初一,王莽率領公卿大臣奉上新璽給王政君,然後正式取消漢號,宣布新帝國成立。曆史上的西漢帝國到此滅亡了。
朝代的興亡乃是曆史上司空見慣的事情,本不足為怪。可是這次新舊朝代的交替卻與以往不同,過去,朝代的興替必然要經過一番血與火的熬煉,然後才能在千百萬人的屍骨和舊王朝的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王朝,所以人們經常發出這樣的感慨:“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如今,王莽為新舊王朝的興替提供了一種新模式,即“和平過度”的模式。這種模式的好處在於,它能夠避免社會暴力衝突給人類帶來的那種難以想象的巨大災難和痛苦;可以在不用打斷社會發展連續性的同時,解決社會日漸激化的矛盾;可以在不破壞社會已經積累的巨額財富的情況下,繼續保持社會向上發展的勢頭。可以說“和平過度”的模式從理論的角度看是十分可取的,應該為人類的理性所認可和接受。但實踐證明,“和平過度”這種模式的效果並不好,幾乎都以失敗而告終。於是人們從此就認為,這種模式是行不通的,是一種可笑的烏托邦。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嗎?難道人類非得殺個血流成河才能解決問題嗎?難道暴力真的是曆史前進的唯一有效的手段嗎?如果人類是個有理性的動物,這確實是個值得思考的主題。我們認為隻要人類尚未成熟,隻要時代尚未提供充足的條件,人類自身就仍然會熱中於血汙的遊戲,就必然去用“武力”而不是“智力”去解決自身生存的問題。不過,決不能因此就否定“和平過度”這種理想模式的潛在意義,我們想,人類總有那一天,由於他智力的成熟,條件的具備,將會發現曆史前進的“無痛分娩法”,到那時,當人們回首往事的時候,一定會記起象王莽這些為“和平過度”作過不懈的努力的政治家們。盡管他們的想法是那麼粗糙,手段甚至有些卑劣,但為了珍惜人的生命,他們畢竟為之邁出了可喜的第一步。他們雖然在失敗中倒了下去,遭到人們的嘲笑,但依我們看,這些失敗者總比那些用民眾的血肉和屍骨去成就自己個人偉業的所謂的“蓋世英雄”要強上千萬倍!
王莽正式成為新帝國的開國皇帝。他為什麼把帝國的國號稱之為“新”呢?從這裏麵也可以窺視到王莽這個人物的特殊心態。傳統的說法是,王莽以新都侯起家,因此定國號為“新”。這就象漢高祖劉邦最初封為漢中王,建國時就以“漢”為國號一樣。這種解釋不能說不對,但失之於簡單。王莽與曆史上其他開國皇帝相比,是個很特殊的人物。一般朝代的開國皇帝,不是赳赳武夫,就是大字不識一鬥的農民。而王莽卻是個純粹的儒家知識分子。前者都是些很務實的“夯漢”,沒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王莽卻不然,他象一般知識分子那樣,始終對理論情有獨鍾,在理論的熏陶下,一方麵他喜歡保持一種憑空的超前意識,事事追求標新立異;一方麵愛犯本本主義的毛病,事事喜歡引經據典。隻有抓住這兩個特征,王莽搞出的那些不可理解的怪誕行為才好理解。他把國號定為“新”,除了上麵說過的那層意思之外,恐怕還有這麼兩層意思:一、根據儒家經典,其中有這麼一句話:“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怎麼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呢?此詩出自《詩經·大雅·文王》,意思是,周雖然是個古老的民族,但上帝卻通過文王使它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新”者,意在說明他從此要脫去周公的戲裝,開始扮演周文王的新角色。這層意思在王莽稱帝後寫的《自本》中說得很清楚,王莽說他的始祖是黃帝,八世生虞舜,虞舜為媯姓,至周武王封舜後媯滿於陳,是為胡公,十三世生敬仲,奔齊,姓田氏,十一世而有齊國,後為秦所滅,人稱“王家”,到王莽而為帝,這與文王何其相似乃爾!二、“新”意味著王莽要埋葬一個舊世界,然後再建設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就是人們夢寐以求的“黃金時代”。
其實,王莽這套東西根本沒什麼新意,他和秦始皇以及西漢帝國曆代的皇帝有什麼區別嗎?沒有。王莽與他們都是淩駕於社會之上的皇帝,搞的都是專製政治,他能搞出什麼新名堂?
果然如此,王莽當上皇帝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按照慣例立他的妻子為皇後,立他的小兒子王臨為太子;封他的三兒子王安,一個白癡為新嘉辟(這是王莽搞的一個怪名稱);封被他殺掉的王宇的六個兒子為“公”。然後,大赦天下。
對於孺子也得有個安排。他封孺子為安定公,封萬戶,地方百裏。將他的女兒由孝平皇後降為安定太後。讀完策書,王莽親自拉著孺子的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對這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說:“過去周公攝政,最後終於成就了成王的王位;現在我迫於天命,不能按照我的本意辦了!”說完,又唉聲歎氣了好一陣。旁邊的一個臣子把孺子接過去,讓他北麵稱臣。在場的群臣此時都很動情,竟有為之唏噓者。是啊,狐死兔悲,物傷其類,這幫人眼睜睜地看著這架專製政治的絞肉機輕而易舉地絞殺了西漢帝國的末代皇帝,怎能不傷感和恐懼呢,他們似乎預感到,不知哪天,他們也將被這架機器無情地絞殺!。事畢之後,王莽也沒有饒過這個無辜的小孩子,他知道,他不僅僅是個一般的孩子,他乃是個政治象征,說不定哪個野心家打著他的旗號,就會掀起一場政治風波,所以他立刻將孺子監禁起來,外麵警戒森嚴,室內一無所有,王莽還命令保姆不得與孺子交談。可憐的孺子長大之後,竟成了一個連六畜的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傻子。
安排完這兩件當務之急的大事,緊接著就是按傳統大封群臣,這是人們最關注的事情,否則誰跟你王莽跑來跑去、赴湯蹈火!首先,當然是確立新帝國的領導核心,按一般人的理解,象這樣的事情肯定是馬虎不得的,必須得把自己最信得過的人物放進去。王莽在這件事上卻開了個不小的玩笑,他為了證明自己“應天受命”,居然把哀章這個政治無賴在銅匱中偽造的11人名單全部納入領導核心其中!這裏有些人確是他的親信,如在最高決策核心“四輔”的名單中,安陽侯王舜為太師、安新公;就德侯平晏為太傅、就新公;紅休侯劉歆為國師、嘉新公,這都沒有什麼說的;但政治無賴哀章竟躋身於其中,成了什麼國將、美新公,簡直是不可思議!然後是“三公”的人選,其中承陽侯甄邯為大司馬、成新公;丕進侯王尋為大司徒、章新公;成都侯王邑為大司空,隆新公,這也可以。最後是“四將”的人選,廣陽侯甄豐為更始將軍、廣新侯;成武侯孫建為立國將軍、成新公,至於其他二人完全是哀章虛構的名字:一個是王興,另一個是王盛,所以這麼做,就是為了證明王莽是應“符命”的真龍天子。找到這兩個人,政治意義顯然是十分巨大的。王莽急忙下令,趕快按照這兩個名字給我找人!緊接著官僚們是一陣忙亂,在很短的期限內,終於找來十幾個叫“王興”、|“王盛”的人,然後根據其相貌認真地進行占卜,其中一個叫王盛的買餅小販和一個叫王興的小城門官被認為是吉人天象,成為新帝國的“高幹”。同一天被拜封為卿大夫、侍中、尚書的還有數百人,此外,還下一道命令:凡是郡守為劉姓者一律轉為有職無權的諫大夫。(諫是“賤”的諧音,以示對劉姓的蔑視)
王莽就這樣把頭等重要而嚴肅的政治措施變成了一場荒誕迷信的鬧劇,這不僅王莽政治水平的低下,而且也從一個側麵反應出專製政治的荒謬和無奈。專製政治的致命弱點就在於,由於它的政治權威性不是來自民眾的理解和支持,不是民眾的自願選擇,所以它很難確立起令人信服的統治基礎,這就必然迫使它借助於欺騙手段來神話自己,為自身塗上濃重的一層神秘的油彩,以此來抬高自己的身價,愚弄民眾來向自己頂禮膜拜。因此這種政治雜耍從來都是十分荒誕的,更是十分危險的。一個政權指望用欺騙來維持自己的統治,實質上也是自欺欺人。王莽在這方麵走得更遠,玩得更玄,可以設想,後果肯定也將更糟。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對新帝國最高決策層人選的這種隨意性的安排,實際上是對他政治權威性的嚴重的貶低,而且必將導致核心權力的嚴重失衡和政治投機之風的蔓延。
傳統的西漢帝國稱為“漢家”,王莽硬是不稱“家”,而是稱為“新室”。
這是一種什麼心態呢?確實叫人莫名其妙!也許王莽想用這種方法抹去劉姓帝國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也許想用這種古香古色的名稱為新帝國披上一件可觀的彩衣;更可能是想通過這種手段劃清與舊世界的界限,但是我們要問,難道用這種幼稚的方法就能夠抹去人們對過去的記憶,就能使新帝國熠熠生輝,就能劃清自己與舊世界的界限嗎?笑話!人們期待的是可以落實的設想,可以觸摸的實惠,對這些政治雜耍決不感興趣。然而曆史上什麼希奇古怪的人物都有,王莽完全可備一類,但並非絕無僅有的一類。這種人最可笑之處就在於,他們處心積慮、口口聲聲要與舊世界決裂,處心積慮、口口聲聲要反傳統,但你會發現,正是這些要與舊世界決裂的英雄們,手中卻緊緊地攥著傳統的武器!
王莽與過去的帝王沒什麼兩樣,他一上台就強調傳統的“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百王不易之道”(《漢書·王莽傳中》)的個人獨裁理論,但他比過去劉氏家族對這一理論理解的更深刻,貫徹的也最徹底,為此,他下令諸侯不能象“漢家”那樣稱王,隻能稱公,四夷的首領則更是等而下之,隻能稱侯。
王莽也象過去的帝王一樣,一上台就急著大封王氏家族的成員,把天下據為一家之私,所以令人痛恨的貴族階層並沒有消失,無非是由劉姓換為王姓而已。
王莽也象過去的帝王一樣,千方百計地神化皇權,急著編製王氏家族的神譜,定王氏出於帝舜之後,劉氏為帝堯之後,根據帝堯曾通過“禪讓”將帝位傳給帝舜,以此說明王莽接替劉氏政權的合理性。然後又無中生有地封四代古帝之後,讓他們配在帝舜之側,以此把王莽的地位捧到至高無上的高度。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正當王莽和他的追隨者忙於用各種方法包裝這個新帝國的時候,這年四月,平地一聲雷,徐鄉侯劉快糾集數千人,發動武裝暴亂,舉兵反對王莽和新政權。劉快的哥哥劉殷原為漢膠東王,如今被貶為扶崇公。劉快滿以為兵到之後,哥哥會起而響應。萬沒料到,當他兵臨既墨(今山東省平度縣東南)城下時,劉殷卻命令緊閉城門,自己自動入獄待罪。城中吏民給劉快來了個迎頭痛擊,劉快兵敗,斃命於長廣(今山東省萊陽市)。
劉快的起兵反抗宛如泡沫似的斯須破滅了,連他的親哥哥都不想支持他,可見劉氏家族衰敗到了什麼程度。這次事件也是對王莽新政權牢固性的考驗,看來,新帝國的社會基礎此時還沒什麼問題。劉快的滅亡,使王莽異常興奮,他借機大作文章,事件剛剛結束,王莽就發表了一席講話,他引經據典,大談他的祖上田單在即墨城下用火牛陣打敗燕軍的豐功偉績,又無端地把田單的事情與這次劉快在既墨城下的覆滅硬扯到一起,妄圖用這種胡謅八扯證明他王莽是無法戰勝的,誰會相信這種離奇的鬼話呢,可現在王莽是個勝利者,那就隻好耐心地姑妄聽之吧。最後又是老一套,誅殺劉快一家,犒賞包括劉殷在內的有功之臣。
王莽作了皇帝,可並沒忘記曾經幫助過他的老朋友,如戴崇、金涉、箕閎、楊並、陳湯等人,這些人幾乎都謝世了,那沒關係,重賞他們的兒子就是了。當然他也沒有那些得罪過他的人,……
新帝國就這樣開張了。
為了將自己“偷來”的權力披上一層神聖的外衣,王莽已經搞了一起起“造神運動”,來神化自己。劉快事件結束後,他深刻認識到“造神運動”不能僅僅浮在上麵,必須推而廣之,加以深化,必須向全國民眾深入解釋新帝國取漢而代之的曆史必然性,同時也必須向全國民眾深入解釋自己位登九五之尊的必然性,以便消除多數人的疑慮,根除少數人的反抗思想,古人有雲:“太上禁其心。”一句話,要想建立一種意識形態的霸權,宣傳解釋工作必須先行。當然這決不是一種理性的宣傳解釋,因為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無論是王莽本人,還是愚昧的臣民都達不到對改朝換代進行理性分析的水平,他們始終認為在那數不清的人群之中,何以隻能有一個幸運兒贏得帝王的桂冠,這簡直是個最大的迷。對他們來說,如果這個迷有謎底的話,這個謎底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那就是誰也難以違背的一種必然安排。王莽在這裏與以往的帝王沒什麼兩樣,每逢此時,必然去求助於天意,這倒不僅僅是為了欺騙天下人,而且他們自己也需要這種欺騙,因為他們一旦認為自己獲得了某種必然性的支持,就敢於為所欲為了。
這年秋天,王莽組成了一支龐大的宣傳隊伍,這隻隊伍的領導班子由王奇等12人組成,他們被稱為“五威將”,任務是開赴到全國各地乃至四夷,宣揚王莽是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臨走之前,王莽煞費苦心地為他們親自擬好了名之曰“符命”的宣傳提綱,共有42篇。其中“德祥“5篇,;“符命”25篇;“福應”12篇。講的無非是些“帝王受命,必有德祥之符瑞”的屁話。在連篇累牘的胡言亂語中,王莽處處貫穿著一個總體思想,那就是不是他想當皇帝,而是“天意”強迫他取漢而代之,為此他曾三天沒睡覺,三天沒吃飯,但是天命難違,符命顯然,再不幹了,上天就要震怒,臣民就要失望,所以他決定君臨天下,等等。“五威將”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借此次巡行天下的機會,把過去漢家發給王侯、各級官吏,以及匈奴、西域、其他徼外蠻夷的印綬全部換成新室的印綬,以示萬象更新,江山換代的新氣象。
準備工作完成後,“五威將”分為五路,威風凜凜地從長安城出發了。每一路都有一個龐大的陣容,其裝備如下:“五威將”都乘著乾文車(按《易經》的說法,“乾”為天,車上繪有天象圖,故稱“乾文車”),駕著坤六馬(《易經》以“坤”為地、數為六,所駕之馬為六匹母馬,故稱“坤六馬”),背後插著五顏六色的鳥毛,穿著奇裝異服。他們的周圍還設置前、後、左、右、中等五個凶神惡煞般的扈從,稱之為“五帥”。“五威將”手執節仗,自稱是“太一之使”;“五帥”手持幢仗,自稱是“五帝之使”。所到之處,鬧得是雞鳴狗吠,觀者如堵。但是那些不識字的百姓哪裏明白王莽這些故弄玄虛的把戲究竟是什麼意思,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一場雜耍,無非更新奇,更滑稽而已。
可王莽卻不這麼想,他認為這是一次非常嚴肅的政治任務,這支隊伍是他精心設計的得意之作,處處滲透著他那神秘化了的儒家思想,而他正是想乞靈於這種不可抗拒的精神力量,使自己升華為人間公認的主宰!於是他大筆一揮,寫到“普天之下,迄於四夷,靡所不至”,為“五威將”開了一個四海之內,暢通無阻的通行證。他滿以為這支隊伍所到之處,會產生轟動效應,立刻觸發每個臣民對他的無限愛戴,無限崇拜的感戴之情。
曆史上的專製統治者都喜歡這種大轟大嗡的政治雜耍,以此來神化自己,並非王莽一人獨有此好,可是他們能如願一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