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良知的人畢竟還是有的。極少數地方官吏堅決抵製這種粉飾太平的“浮誇風”,當時的廣平相(相當於太守)班稚就沒聽那套,沒按上麵的指示獻“嘉瑞”和“歌謠”;還有個琅琊太守公孫閎,在傳達上麵的指示時,對下屬說,我們這裏沒什麼祥瑞,隻有災害!結果他們全被被捅到中央,並列為頭號的政治事件來處理。負責大清洗運動的頭子甄豐火速派專案人員趕到這兩處進行調查,並暗中指使當地的吏民揭發他們的“罪行”,最後甄豐作出結論說:“公孫閎憑空捏造不祥之論,班稚有意隱瞞當地嘉瑞,仇恨聖政,皆屬大逆不道!”可想而知,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家夥會有什麼好下場。果然,公孫閎被殺了頭;班稚曾是王莽年輕時的朋友,又是班婕妤的弟弟,班婕妤和太後王政君是婆媳關係,經王政君說情,本人認罪態度又很好,總算保住一條命,但從此在政壇上消聲斂跡。
王莽是賞罰分明的,所謂有罪必誅,有功必賞。劉歆、平晏、孔永、孫遷等四人在“製禮作樂”的偉大政治活動中,出謀劃策、鼓動宣傳,功不可沒,特任命他們為明堂、辟雍的負責人;此外王惲、閻遷、陳崇、李翕、郝黨、謝殷、逯普、陳風等八人也因“使行風俗,宣明德化,萬國齊同”,而立了大功,因此與前四人同日封侯。
一般人會認為,既然王莽已經過足了任何一個權臣未曾過過的癮,已經成了西漢帝國的無冕之王,是否可以到此止步了?如果這樣看待王莽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不要忘記,王莽不是漢高祖,漢高祖是個“暴力萬能論者”,他堅定不移地相信暴力可以完成一切曆史任務:收拾一個殘破不堪的舊山河時有效;安邦治國時同樣有效,他說得好“乃公馬上得之,安用詩書!”此外,漢高祖還是個現實主義者,他沒什麼理想,隻要江山在自己的手中,怎麼幹都行,從來沒有良心壓力和道德的束縛。可是王莽就不同了,首先,王莽是個儒化了的外戚貴族,這就決定了他與“痞子”皇帝劉邦不可能有相同的價值取向。儒家思想是“道德萬能論”,不是“暴力萬能論”。從儒家的祖師爺孔夫子算起,他們就認為“道德”是拯救這個世界的唯一有效力量。由於這種價值取向很與中國的倫理文化傳統相吻合,所以非常深入人心。特別是“獨尊儒術”以來,在沒有其他思想的比較下,“道德萬能論”便成了人們普遍的理念,而西漢帝國的強大與繁榮則更堅定了對這種理念的信仰,在這種文化氛圍中,王莽的一舉一動必然將受到“道德萬能論”的製約。此外,自從“獨尊儒術”之後,隨著知識分子的迅速儒化,用儒家理想徹底改造世界的思潮開始甚囂塵上,在這種思潮的衝擊下,就不可避免的使王莽及其許多同時代的人成為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把孔孟無限美化了的“五帝”、“三王”時代當成為確有其事並可實現的黃金時代。而麵對著每況愈下的西漢帝國,就更刺激了這些儒家知識分子用儒家理想批判現實、改造實現的強烈願望,以及對內聖外王的呼喚,對黃金時代的向往。這樣,王莽這個人物才被時代的潮流掀上了風口浪尖,按照儒家編好的腳本,在西漢末期的政治舞台上淋漓盡致的表演了一番,並在人們的喝彩聲中,不僅承擔起“補天”的重任,而且還信心十足地帶領著西漢帝國的臣民們奔向那個海市蜃樓般的“黃金時代”。總之,西漢帝國的臣民是自願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這個王莽的,因此也就必須承擔王莽所造成的一切後果。
反過來,人們的擁戴和期望也使王莽更加自信,他堅信他有力回天,而且他也堅信理想可成,他更堅信自己是個曆史上罕見的“內聖外王”式的人物。但是,在他認真地扮演這個角色後不久,他卻痛苦地發現,他始終難以進入這一角色,經驗證明,他越想成為“內聖”,他就必須遠離“外王”;而他要想成為“外王”,他就不可能成為“內聖”。因為“內聖”的“修己和“外聖”的“治人”在專製政治的框架之內永遠無法統一。陷於這一無法擺脫的矛盾中的王莽,很羨慕能夠像“痞子”皇帝劉邦那樣,赤條條的輕裝上陣,甩掉良心的壓力和道德的束縛,掄起屠刀,殺它個痛快!但社會和他本人都不允許他這麼做,於是他隻好在理想、道德、良心與政治、現實、暴力編製成的樊籠裏,發瘋似的左衝右突,一會兒披上亮麗的“內聖”外衣指天誓心;一會兒又穿上血跡斑斑的劊子手的短衫,扭扭捏捏地去幹殺人的勾當。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政治土壤為我們的主人公王莽預設了一條同樣特殊的人生軌跡,因此,任何企圖從其他方麵去理解王莽這個人物的想法都是不得要領的。
王莽在向權力衝刺之後,緊接著開始了向理想的進軍。他宣布:從今以後,在西漢帝國必須達到“市無二價,官無獄訟,邑無盜賊,野無饑民,道不拾遺,男女異路”這種“太平至世”的標準,否則“犯者象刑”(《漢書·王莽上》)(據說上古黃金時代,沒有肉刑,隻有象征性的刑法),這個指標實在高得嚇人,就是在今天恐怕也沒有哪個國家達到了這個高標準!可王莽卻不管那套,他認為世界上隻要有了周公、孔子的光輝思想,隻要有了他王莽這個活“聖人”,什麼人間奇跡都會創造出來!過去的秦皇、漢武所以沒成氣候,那是路線錯了,現在條件已經完全具備了,西漢帝國完全可以跑步進入“黃金時代”!
我們也許會感到王莽的這種舉動十分可笑,但對於一個升虛火,發高燒,熱昏了頭的理想主義者來說,什麼蠢事幹不出來?
但這一時期的儒家知識分子卻大都不這麼想,他們對這個“勤勞國家,直道而行”的王莽是完全信任和擁戴的,他們與王莽提出的“黃金時代”的美好藍圖也是完全認同的。說心裏話,他們從來都沒有感到如此振奮過,因為在王莽的領導下,他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政治上的重視、生活上的關心、精神上的鼓舞使他們感激啼零!他們決不能容忍說王莽的壞話,更不要說與安漢公背道而馳了。他們曾長期不滿於西漢帝國“架漏牽補過了時日”、“不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之道,他們要續數百年之絕學,開一代風氣之先,實現孔子抱憾終生而未實現的遺願──“致太平”,現在通向“黃金時代”的道路就在腳下,還猶豫什麼,跟安漢公前進吧!
也許有人懷疑這是真的,難道以社會精英自居的知識分子這麼幼稚嗎?
那就請聽一聽當時知識分子的心聲吧。
如果我們不相信劉歆、甄豐、陳崇、平晏、甄邯這類官僚化的知識分子的肉麻吹捧的話,那就找一個純粹的儒家知識分子,當時第一流的學者,看他是這麼說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揚雄。我們說過,揚雄與王莽曾是老同事,但由於他沒有政治靠山,所以長期沉居下僚,在成、哀、平三朝始終是個黃門郎,不知為什麼,王莽執政後也沒有想到照顧照顧他這個老同事,給他個什麼差使。無可奈何,揚雄隻好埋頭於自己的學術研究。如今聽說王莽要帶領知識分子們奔向“黃金時代”時代,這個一向敢對時政冷嘲熱諷,自甘淡泊的揚雄,一反常態,竟走出孤寂冷漠的書齋,也滿懷激情地投身到知識分子頌揚安漢公的大合唱中。
他在其得意之作《法言》中如此滿懷激情地謳歌道:
周公以來沒有比安漢公更偉大的了,勤勞王事則超過伊尹。漢興210年,而今如日中天,民殷國富,辟雍以本之,學校以教之,禮樂以容之,輿服以表之。興井田,複象刑,勸人向善,實在是唐虞在現啊!
我們不想把揚雄這番話列為禦用文人的諛辭,也不想把它視為是高壓下的違心之言,作為一個很有人格的知識分子揚雄,如果在一個自己感覺不正常的政治環境中,他完全可以保持沉默,現在他所以要歌頌王莽,是由於他確實感覺到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感覺到出現了一個知識分子大有作為的新天地,因此他要引亢高歌,為實現“黃金時代”這一偉大理想而貢獻自己的力量。當時懷有揚雄這樣高度政治熱情的知識分子決非少數,而是大有人在,如《春秋學》的大師左鹹、《詩學》大師滿昌、《易學》大師國由、《書學》大師唐昌、《禮學》大師陳鹹,《樂學》大師崔發等等,等等,都紛紛積極響應王莽的號召,精神抖擻地走上曆史的前台,夢想成為“王者師”,指導王莽,按照他們心中的真理去做!
這次這些知識分子傻蛋們又錯了,他們又忘記了一條真理:哪個專製帝王需要“王者師”?專製帝王隻需要聽話的奴才!王莽又何嚐不是這樣。所以揚雄也好,其他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們也好,此時此刻的一切內心感受,全是他們頭腦熱昏之後產生的幻覺,不過現在他們還無法清醒。
王莽清楚地認識到,僅有思想文化上的運動還不行,它隻影響到知識階層。還必須掀起一個波及全民的政治運動,讓所有人,特別是平民百姓,通過回憶與對比,認清過去的壞和今天的好,以此堅定跟他王莽建設“黃金時代”的信心。
在人們的記憶中,最令人痛恨的是不久前的漢哀帝時代,人們對那個“民有七亡、七死”的黑暗年月仍然記憶尤新,而造成這個悲慘世界的罪魁禍首是誰呢?自然是漢哀帝這個昏庸的皇帝了,但現在還不能把矛頭對準皇帝,天下哪有不是的天子!反皇帝不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嗎?於是王莽把漢哀帝的後台,他最痛恨的傅太後和丁後預設為這次運動的首選目標。但傅、丁二人已經死了,你怎麼打擊她們呢?
王莽有辦法,他向皇太後王政君建議:平毀傅太後、丁後的陵墓,理由是他們生前不守臣妾之道,死後陵墓逾製,應該把他們的屍體刨出來,降格改葬它處。王政君對此大惑不解,人都死了多年,事情也都過去了,何必舊事重提,大動幹戈,搞這種徒勞無益的事情,讓旁觀者認為王氏家族在泄私憤呢,所以不同意王莽的建議。王莽覺得他這個姑姑實在不懂政治,這是在泄私憤嗎?這叫“打死老虎”,既威風,又安全,更重要的意義還不在這裏,你必須為狂熱的民眾尋找一條宣泄那躁動情緒的渠道,讓他們在這種歇斯底裏的宣泄中,知道愛誰,也知道恨誰,讓這些在現實生活中的受虐者也嚐一嚐虐待他人的快樂,從中得到一種心理補償,而此舉不是再好沒有的題目嗎?帝陵上的一撮土曆來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觸之者死!但現在任何人都可以隨意蹂躪它,這對千千萬萬卑賤的民眾來說,該是怎樣的開心啊!所以不管王政君怎樣反對,王莽就是執意要幹,王政君自然拗不過王莽了,隻得下詔同意。詔令剛剛下達,王莽又補充說,傅太後和丁後都是按最高禮遇下葬的,不合製度,請把珍珠玉衣去掉,按平民的規格,以木棺斂屍。王政君覺得這實在有點太不近人情了,但也無可奈何,隻能依舊批準照辦。
平毀是個浩大的工程,不比建陵更省多少力。然而果然不出王莽所料,人們的熱情空前高漲。在朝的公卿大臣出錢的出錢,出物的出物;知識分子、黎民百姓、還有四方的少數民族,加起來有十幾萬人,他們手持各種工具,有如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向傅、丁的陵墓,像黑壓壓的螞蟻似地奮戰在埋著兩個女人屍骨的大墳山上,其熱氣騰騰的景象,確實蔚為壯觀。僅20天,小山似的陵墓就被夷為平地。這還不算完,王莽又命令在原地栽滿帶刺的蒺藜,以示永為懲戒!這場空前規模的破壞活動,很使匹夫匹婦們過癮,王莽的目的也達到了,他通過此舉終於把民眾狂熱的情緒煽動起來,使人們下定了與過去決裂的決心。
搞一次運動很不容易,要搞就得搞深搞透。對民眾的教育雖已結束,提高官僚們的認識則方興未艾。朝廷開始清查每個人在傅太後專政時期的表現。冷褒、段猶這兩個在11年前嚷著要求為傅太後立尊號,以此來壓王氏家族的家夥首當其衝。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拍馬屁還能拍出事來,可現在大禍臨頭了!經過清查,王莽立刻把他們打發到萬裏之外的合浦消磨殘生去了。當時凡是跟著這兩個家夥跑的,也都成了倒黴蛋,馬上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在清查中,王莽的親信,太師兼大司徒馬宮嚇壞了,因為他也曾是那次政治投機事件的參與者,現在眼見事件的參與者一個接著一個的完蛋,隻剩下了自己,怎能不心驚肉跳呢!馬宮是個靠《今文經學》起家的老官僚,沒什麼真本事,但搞政治投機卻很內行,他善於觀風使舵,與世沉浮,因此官運亨通,朝中的高官幾乎讓他作遍了。王莽上台後,他毫不猶豫地跳上了王莽這架瘋狂奔馳的馬車,跟著衝鋒陷陣。王莽雖然沒有把他接納到核心班子中去,卻也把他和孔光這類人物一起安排在很顯要的位置上,因為他們一來聽話,二來虛名很響,把這類人象花瓶似的擺在朝廷中,象征意義會遠遠超過他們的使用價值。所以在這次清理官僚隊伍時,王莽有意網開一麵,放馬宮一碼,沒有觸動他。但馬宮心裏卻相當不塌實,誰知道心狠手辣的王莽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與王莽相處這麼多年,馬宮對王莽的為人是了如指掌的,這個連自己兒子都饒不過的人,他還會關照誰呢!為什麼這回單單漏下自己呢?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萬念縈回於腦際,實在使這個老機會主義分子沉不住氣了。他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自己主動交代問題為好,於是戰戰兢兢地遞上了一份悔過書,以極其可憐、極其誠惶誠恐的語調說:
漢哀帝建平年間,朝中討論為傅太後立尊號一事,當時臣明知一個藩妾按禮不得以賤配尊,但卻無恥逢迎,利用經書,為其製造輿論,以此誆惑聖上。為臣不忠如此,本當受斧鉞之誅,幸虧臣幡然改悔,洗心革麵,得以保全性命。臣經過深刻反省,終於有所認識。而今臣入稱四輔,出備三公,爵為列侯,實在問心有愧,無顏麵對聖上,無心複居官府,不宜再受爵土之封。今獻上太師、大司徒、扶德侯印綬,以避賢者之路。
我們讀完這類非常熟悉的東西,不能不掩卷而歎。人們一定會問,這裏還有人的正常生活嗎?還有人格和人性存在嗎?那麼知識分子為什麼拚命地往官僚隊伍裏鑽?我們眼前的這個馬宮多麼可憐,他想當個有用的奴才,不行;他想當個聽話的奴才還不行,那讓他怎麼辦呢?難道非得把他那點僅有的人的尊嚴全部掃蕩精光嗎?但我們說,他是與虎謀皮,咎由自取,活該!
事情還真按照我們說的來了。馬宮以為遞上辭職書,叫他悄悄地滾蛋回家就算了。王莽可沒有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這樣數一數二的“高幹”,說走就走了?那叫我王莽怎麼交代啊?您先不要走,這是個很好的反麵教員,通過對他的批判不是可以使朝中的官僚好好受受教育嗎!於是王莽把馬宮的辭職書交給朝中群臣討論,讓它當眾曝曝光。這一手太毒辣了!王莽這麼做可以一舉三得:一,把馬宮這種人徹底批倒批臭,讓他從此很難做人;二,教育在職的官僚們,從此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王莽走,別再三心二意;三,在最後處理時,顯示一下他王莽寬大為懷的政策水平。至於怎麼處理馬宮,其實王莽早就心裏有數,他實際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心裏想:你們先折騰吧,完了再說。盡管朝中群臣又是“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他們為了迎合王莽的意圖,各個使出渾身的節數,往死裏整馬宮,以便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但最後處理的結果並不象想象的那麼嚴重,這就叫做“教育從嚴,處理從寬”,馬宮雖然被奪了太師、大司徒的印綬,但還保留了他的爵位,讓他體麵的退休了。
樹立完反麵教員,還得樹立正麵人物的典型。十幾年前,除了王莽反對傅太後之外,惟有孔光、傅喜、師丹三人堅決不同意給傅太後上尊號。孔光這時已經去世;傅喜雖然過去能夠站在“正確”的立場上,但他畢竟是傅太後的叔伯兄弟,不宜張揚;隻有師丹一人賦閑在家。王莽決定樹立他為正麵人物的典型。派公車隆重地把師丹從外地接回京師,賜爵關內侯,恢複他過去的封邑。又過了幾個月,王莽讓太後王政君下詔褒揚師丹,說道:
褒有德,賞有功,自古至今,天經地義,昔日傅太後悖理僭號,關內侯師丹為國忠公,不顧患難,堅持原則,據理以爭,高風亮節,堪稱社稷之臣。而今佞邪之臣已被肅清,而忠公之臣卻有功未賞,頗違先賞後罰之義,其以厚丘之中鄉2100戶封師丹為義陽侯。
可惜,老頭子一個月後就去世了。這也許是件好事,否則到了這大把年齡,還得在險惡的宦海中顛來簸去,有誰知道今天的榮耀,哪一天會變成葬送自己的罪狀!
不過,西漢帝國的大小官僚和知識分子們,在這場政治風波中確實有所長進,至少,他們堅定了這樣一個信念:要想不倒黴,緊跟照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