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醜小鴨(2 / 3)

王莽為什麼敢於這麼做呢?這恐怕與王莽所處的獨特的社會地位有關。一般的讀書人基本上來自社會的低層,他們的所聞所見往往囿於一隅;而王莽,作為王氏家族的一員,比一般人對西漢帝國末期的政治危機以及統治集團的腐朽與沒落能有個更深刻的了解;而作為出自清貧家庭的一個人來說,,則使他不至於對低層民眾的疾苦和呼聲無動於衷,這樣,他的視野可能就會更開闊一些,他的思想可能就會更解放一些,因此在對待知識的態度上也就不會像株守一先生之言的腐儒們那麼狹隘和保守。有了這些前提條件,麵對著尖銳的階級對立,鮮明的貧富反差,無可救藥的政治腐敗等社會不平等現象,王莽的心中必然升起先哲孔夫子“不患貧而患不均”的教誨,必然激發起他這個年輕的儒家知識分子的良知、責任感和使命感,必然促使他孜孜以求地探索解決這些社會問題的答案。他覺得答案就在儒家的經典中,他渴望“六經為我開生麵”,所以才敢於突破“官學”和經師們的樊籬,獨辟蹊徑,去尋找“補天”的真理。

久處“孤貧”生活中的王莽越是學得滿腹經綸,越是確立起“補天”的雄心壯誌,就越是感到世道的不公平。一個老問題不斷地撞擊著他的心扉:為什麼王氏家族中與他同輩的那些不學無術的兄弟們,竟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爬到最高權力圈中去作威作福,而他卻被無情地拋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發黴!這時,他恨王氏家族中所有的人,恨那些對他不理不睬的人;然而,他也始終不能忘懷此時曾經有恩於他的人。這種人生際遇把他那顆年輕的心過早地錘煉成一塊冷冰冰的硬結,使他喪失了誘發感情沸騰的動力,從此他完全成了一個依靠理性行動的人物。隻要需要,他可以比誰都熱情;如果需要,他也可以比誰都冷酷,總之,一切都看需要而定。現在他更需要權力,他很清楚,沒有權力,心裏的創傷很難敷平;沒有權力,再好的理想也是海市蜃樓。他奇怪的是他的那些本家兄弟們要權力幹什麼?他們隻會用權力去巧取豪奪,為非作歹,接著是留下一片罵聲和詛咒,難道這罵聲和詛咒他聽得還少嗎?可如果這同樣的權力給了我王莽,那可就不一樣了,我要成就一番轟轟烈烈地大事業!盡管年輕的王莽為自己的際遇而憤憤不平,但清貧生活的磨練和儒家正心誠意的修身功夫已使這個青年人不再是個不諳世事的貴戚子弟了。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等待,一句話,學會了用理性去支配自己的言行。既然眼下還不能站著說話,那爬就是了。

他有意使自己的行為與人們眼中可惡的貴戚子弟相區別。他對人謙恭有禮,作風艱苦樸素,事母極盡孝道,養育孤侄如己子,對各位伯父、叔父畢恭畢敬,處處表現出一個年輕儒者的風範。漢成帝陽朔3年(公元前22年),伯父大將軍王鳳病倒了,王莽立刻意識到機會來了。因為王莽知道,對於一個垂死的病人來說,最敏感的事情莫過於親人對自己感情的變化,俗語說:病長無孝子。試想,王鳳那些平日養尊處優的子女能耐心守侯在一個哼哼唧唧的病人麵前嗎?此時此刻,他們早就不知跑到哪裏尋歡作樂去了。而王莽正好趁虛而入,以子侄的身份守侯在病榻旁,寸步不離。每次醫生給病人送來的藥,王莽都要先親口嚐一嚐。就這樣,他一連數月衣不解帶、寢不安席的侍侯著這位權傾天下的帝國大將軍。這種工作是難熬的,時間一長,王莽搞得蓬頭垢麵、疲憊不堪,可也就是這副摸樣才著實讓王鳳感動。

王鳳終於開口了,臨死之前,他特別拜托皇太後王政君和漢成帝,讓他們盡量考慮安排王莽一個角色,作為對王莽這段殷切服務的回報。王鳳死後,宮裏的事情千頭萬緒,但皇帝在皇太後的叮囑下,總算沒有忘記王鳳的囑托,不久,拜王莽為“黃門郎”,這年王莽24歲,從此王莽有了一個出身。

黃門郎是個什麼職務呢?黃門郎即黃門侍郎,它是宮禁之內的一個辦事員,不屬於外朝的政府官員。這個職位雖然不高,由於他是君主身邊的近臣,經常替君主辦事,所以與君主的關係非常密切。在當時,充任黃門郎的人選,一般來講,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將相子弟;至於其他人要想側身此列,或者家庭殷富,或者才華出眾,或者美麗姣好,否則隻能去充當一般的“郎”,也就是給皇帝當“入則戍衛,出則驂乘”扈從。“黃門郎”對於一個年少初入世途的普通人來說,雖然是個‘顯處’,但與其他要官相比,它仍然是個沒有實權的閑職,尤其是皇親國戚作這個官,更覺得不夠體麵。(見楊鴻年《漢魏製度叢考》62頁)王莽的仕途就是從這個對皇親國戚“不夠體麵”的宮廷侍臣開始的。

在黃門郎這個群體中,真可謂魚龍混雜,其中阿諛諂媚者有之,賣弄色相者有之,插科打諢者有之,蠅營狗苟者有之;當然,其中也不乏真才實學之士,除王莽之外,與他同時充任黃門郎的還有劉歆、揚雄。這兩個人,特別是劉歆不僅對他的思想有很大的影響,而且在王莽以後的事業中,竟成了他的一個忠誠的支持者。

劉歆比王莽稍長,是個才華橫溢的貴族青年。少年時代就因為通曉《詩》、《書》,能寫一手好文章,被漢成帝召見,並成了常在皇帝左右侍侯的黃門郎。河平年間,受詔與他父親劉向一起負責整理皇家圖書館的“秘書”,和給皇帝“講六藝傳記”。這些“秘書”大都是民間難以看到的珍本書籍,很少有人能夠有機會接觸到這些世代流傳下來的極寶貴的文化遺產。通過校點“秘書”,使劉歆受益非淺,不僅充實了他的頭腦,而且也拓寬了他的視野,使他成了一位博學家,正如史書中說的那樣,他“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但劉歆不是個蛀書蟲,也不象一般儒生那樣死守一孔之見。他能夠既學又思,融會貫通,最後形成了他自己獨有的學術觀點。王莽與劉歆一見如故,在學問上也是一拍即和,他們最大的共識是反對“官學”,提倡獨立思考。劉歆也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但自從被王鳳斷了仕進之路(陽朔元年,王鳳否決了任命劉歆為中常侍的決定),才知道外戚專政的厲害。這使他認識到,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卻企圖繞過強大的外戚勢力這個障礙,實在是幻想。所以,他一改父親劉向堅決反對外戚專政,保衛劉氏政權的正統主義態度,決定想方設法靠攏王氏集團,從而尋找自己的政治出路。王莽,眼前這位剛剛被提拔上來的黃門朗,經過接觸,他立刻就感到這是個雄心勃勃的青年人,這個人不僅與自己誌同道合,而且還是當朝炙手可熱的王氏家族中的成員,與他交往,不就可以衝淡王氏家族對劉姓貴族的嫉恨嗎,更何況他認為王莽這個人決非池中物,總有一天此人會一飛衝天的,這樣,二人就成了莫逆之交。至於揚雄,也是當時儒家知識分子中的出類拔萃之輩,他與王莽、劉歆的共同點是“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漢書·揚雄傳》)即力圖跳出官學教條的怪圈,獨辟蹊徑,上接孔子,下開一代風氣之先。他關心時政,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想有一番作為,但他不象王莽和劉歆有顯赫的貴族家庭作靠山,由於出身貧寒,“家產不過十金,乏無擔石之儲”(同上),所以始終鬱鬱不得誌,這也是他後來積極支持王莽“新政”的重要原因。

王莽在黃門朗的位置上沒呆多久,就被提拔為射聲校尉(京師屯兵八校尉之一)。這是個有職有權的高級武員,其人選都是皇室認為最可靠的人物,謀到此職,使王莽在仕途上又進了一大步。當王莽沿著權力的階梯不斷向上爬的時候,宮廷鬥爭的內幕逐漸向他拉開了。過去由於他是王氏家族圈子裏的人,所以對於發生在這塊“聖土”中爾虞我詐的醜行時有所聞,然而現在是身臨其境,而且由不得你躲避,因此就看得更真切,體會也更深刻。麵對這裏因權力之爭而隨時引發的明爭暗鬥,麵對著在明爭暗鬥中為了置對手於死命而無所不用其極,這使王莽大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陰森之感。在這裏,他眼睜睜地看到多少人千辛萬苦地爬上權力的高峰,隻因在血腥的角逐中成為失敗者而被無情地拋了下萬丈深淵,跌得粉身碎骨!這真象他的同事揚雄說的那樣:“客徒欲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族!”可是對權力的強烈渴望,卻怎能叫剛剛起步的王莽就此止步呢?更何況一個人一旦踏上了角逐權力的遊戲,還有退路嗎?

大將軍王鳳死後,王莽雖然借機撈到了一些實惠,但因王鳳之死而掀起的一場政治波瀾,又給我們的主人公王莽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西漢帝國的實際掌權者大將軍王鳳臨死時,漢成帝親臨其宅去探望他,同時也是想最後問問他後事怎麼安排,皇帝拉著大將軍的手,淚流滿麵,十分動情地問他:“大將軍如有不測,平阿侯王譚是否可以接您的班?”王鳳已經病得起不來了,他伏在病床上,頓首痛哭,算是答禮。然後吃力地回答皇帝說:“臣以為王譚等人雖然是臣的至親骨肉,可他們奢侈放縱,聲名極壞,這樣的人怎能率導百姓呢?臣以為執政的人選,誰也不如禦使大夫王音,他謹慎自愛,所以臣以死保奏他為我的接班人。”在此之後,他又再次上書皇帝,申明他的幾個親弟弟不可大用,隻有王音可以接班。在王鳳的催促下,漢成帝終於答應了他的請求,於是王音被內定為帝國執政。表麵看去,王鳳真是個為國忘私,大義滅親的政治家,其實滿不是這麼回事。接近王鳳的人都知道大將軍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麼藥。原來,王鳳的親弟弟王譚為人十分傲慢,根本不把王鳳放在眼裏,所以王鳳非常討厭他;而王鳳的族弟王音,對王鳳就象親兒子那樣孝順,所以王鳳才決意推薦他做自己的接班人。這件事再清楚不過地教訓了王莽,要想向上爬,就必須聽話!否則,即使是骨肉至親也會被無情的拋棄!

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當時是王氏家族的天下,現在王鳳的決定使王氏家族內部出現了裂痕。王音以一個遠房兄弟的身份從禦使大夫搖身一變而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安陽侯,並且“食邑與五侯等”;而王鳳的親兄弟“五侯”卻坐了冷板凳,這些飛揚跋扈慣了,背後又有皇太後、皇帝做靠山的人能善罷甘休嗎?果然,王譚兄弟幾人因王音的竄升而大為惱怒,從此雙方向視如仇,勢不兩立。俗語說:混水才能摸魚。所以王氏家族的勾心鬥角反倒使王莽覺得大有用武之地了,這個很有心計的青年人,開始積極在宮廷中的各派勢力之間活動起來。

自從王音執政後,“五侯”就走了倒運。王譚因為被哥哥王鳳一腳踢開,落得個兩手空空,從此鬱鬱寡歡,不久就病死了。王鳳的幾個弟弟仍然胡作非為,毫無收斂。其中成都侯王商在王鳳死後,竟要跟外甥漢成帝借明光宮養病、避暑。這還不算,他公然把長安城的城牆決開,引城外的灃水注入他府第中的人工湖裏,以便在湖中“行船、立羽蓋,張周帷,輯濯越歌。”;曲陽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在自己花園的假山上,建起一座類似皇宮中白虎殿的宏偉建築,供他縱情享樂;紅陽侯王立父子更是窮凶極惡,他們“藏匿奸猾亡命,賓客為盜賊”(《漢書·元後傳》)居然與黑社會混在一起,以身試法。敢怒不敢言的老百姓隻好編編民謠來抒發一下心中的怨氣,他們唱道:“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台西白虎。”(意思是說,五侯剛發跡的時候,曲陽侯王根最為霸道,他決開長安境內的高都水,引到外杜裏,修建他的府第。見《漢書·元後傳》)漢成帝見他這幾個舅舅鬧得烏煙瘴氣,實在忍無可忍,他迫於輿論的壓力,做了個“命令有關當局嚴加追究他們的罪惡,決不寬貸”的姿態。詔書一下,這幾個色厲內荏的家夥嚇得魂飛魄散,不得不跪到皇帝跟前負荊請罪。實際是“上特欲恐之,實無意誅也。”意思是皇帝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他這幾個泄氣的舅舅,根本沒想動真格的,總之,演的是一場政治鬧劇,不過如此。

即使這樣,王莽還是毫不猶豫地投靠到“五侯集團”這邊來。難道王莽不知道“五侯集團”臭名遠揚嗎?當然知道,而且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但王莽正是考慮到他的根在這裏,他和王氏家族的命運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王氏家族出現了危機,正是他表忠心的好時候,所以他決定把賭注壓在這裏。

“五侯集團”正在受壓,他卻堅定的站過來,這使“五侯集團”的成員大為感動。

這一寶還真叫王莽壓中了。王譚死後不久,優柔寡斷的漢成帝見舅舅平阿侯王譚被自己冷落,沒能當上執政,結果鬱鬱而死,為此,他深感內疚和悔恨。怎麼辦?他決定重新起用他的另一個舅舅、大腐敗分子成都侯王商,以此作為對自己內心負罪感的一種心理補償。不久,他下詔任命“進成都侯王商以特進,領城門兵,置幕府,得舉吏如將軍。”(《漢書·元後傳》)也就是說,王商從此又抖起來了!這一政治寒暑表的驟變,自然要引起執政王音集團的驚懼,王音心裏想,他雖說也是王氏家族的成員之一,但與“五侯”相比,在與皇太後和皇帝的關係上,他顯然是望塵莫及的,那麼這次“五侯集團”勢力的重新抬頭意味著什麼,那不是很明顯嗎!王音為此憂心忡忡,他的心腹杜鄴見狀,忙勸王音盡快同王商和解,免生是非。經過這個杜鄴的幕後活動,王商與王音這兩個同族兄弟,政治上的死對頭,為了各自的利益,總算握手言和了。

王莽這時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要知道無論是王音,還是王商,對他來說都是不好惹的,雙方如果真地惡鬥起來,很可能把他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人物擠死在夾縫裏,現在好了,雙方握手言和,他王莽可以左右逢源了。在這次政治危機中,由於王莽出色的表現而倍受王氏家族的讚揚,尤其是看慣了名利場中“人情冷淡,世態炎涼”的成都侯王商,更是為他這個侄子的這股仁義勁兒而難以忘懷,他立刻上書漢成帝,表示情願拿出自己封邑中的一部分土地去犒賞王莽,並且一再敦促漢成帝要重用王莽,說他是個政治上的好幫手。一言九鼎的王商對王莽這麼大吹大擂,決非小可之事,它馬上把王莽這個王氏家族中的後進人物抬了起來,不僅使王莽在王氏家族中的地位驟然上升,而且也叫官場上的勢利之徒們對這個王氏家族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刮目相視了。經過這番風波,無疑為急欲向權力高峰攀升的王莽敞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