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經過多次的宮廷鬥爭,越來越認識到權力的重要性。經驗告訴他,要想牢牢地把大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除了軍權之外,最重要的是還要把人事權抓在自己手中。因為人事權在手,所有的官僚才能為己所用,那些想當官的、想升官的才能圍著你轉,看著你的眼色行事;也正因為人事權在手,那些反對你的、不聽話的、或那些潛在的危險分子才能隨時被合法的搞掉。當舉朝上下,全是擁護自己的人時,那時候連皇帝也會乖乖地聽話的。事情果然如此,有一次,有人向漢成帝推薦劉向的兒子劉歆,稱讚他是個難得的人才。漢成帝就把劉歆召進宮來,君臣促膝交談了一番,很是投機。漢成帝非常賞識劉歆的才華,想任命他為宮內的中常侍,隨之就叫人馬上去取中常侍的衣冠來,以便舉行任命儀式。漢成帝左右的侍臣見狀,忙上前阻止說:“陛下,此事還沒有通知大將軍呢!”漢成帝大為不滿地說:“這樣的小事,何須通知大將軍!”左右侍臣哪裏肯依,無不上前叩頭力爭,弄得漢成帝不得不把此事告訴王鳳,可王鳳卻斬釘截鐵地說了兩個字:“不行!”漢成帝隻好將此事不了了之了。
漢成帝任用劉歆一事受阻,固然是王鳳與皇帝之間在爭奪人事權方麵的較量,但其中還有一層意思,顯而易見,王鳳尤其不願意讓一個劉姓貴族在皇帝的身邊轉悠,原因很簡單,在最高權力階層中,對他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劉姓貴族,他們與皇帝同宗共祖,情同手足,如果他們彼此之間援之以手,形成勢力,王氏家族豈不麵臨著滅頂之災!所以他不僅不能促成此事,而且還要以此事為戒,對劉姓貴族嚴加防範。當時,漢成帝的叔叔東平王劉宇來到京師,借行朝聘之禮的機會,寫信給漢成帝,懇請皇帝把先秦諸子的著作和司馬遷的《史記》賜給他閱讀。漢成帝就此事征詢王鳳的意見,王鳳沉吟片刻,振振有辭地說:“臣聽說,諸侯行朝聘之禮,要講究法度,不能越禮而行。現在他有幸來朝,不思嚴守禮節,反而有非分之求,實在有失體統。先秦諸子的著作不是反經書,就是非聖人,不是講鬼神,就是搞迷信;至於司馬遷的《史記》就更不應該讓諸侯王知道了,那裏麵既有戰國縱橫家的陰謀詭計,又有大漢開國之初的重要檔案,這是絕對不能給他的!陛下應該讓他鑽研《五經》,正心誠意,提高覺悟才是。”漢成帝聽後也覺得王鳳的這番話很有道理,於是嚴辭回絕了東平王的請求。
從此,朝廷中上至九卿、大夫,下至諸曹,幾乎塞滿了王氏子弟及其親信;一些元老重臣因為有王商作榜樣,沉默的沉默,敬而遠之的敬而遠之。有了這麼個局麵,王鳳根本就不把漢成帝當成一會事兒了。王鳳的親信杜欽見王鳳如此擅做威福,很為他擔心,曆史上多少炙手可熱的權臣,隻因功高位顯、權大震主而招來殺身滅族的橫禍!這樣的經驗實在值得注意啊!杜欽為此曾語重心長地勸戒過王鳳,他懇切地說:“我希望將軍能學習曆史上的大政治家周公,象他那樣謙虛謹慎,居功不傲;千萬別象曆史上秦國的大外戚穰候、武帝時的大外戚田分這兩個人,靠著皇太後的勢力,目空一切、跋扈放縱,結果讓那些心懷叵測的家夥鑽了空子!”然而,人在得意之際,又怎能聽進逆耳之言呢?
漢成帝自即位以來,就沒有子嗣,身體也不好,這使皇太後王政君和漢成帝很是焦慮。我們已經知道,漢元帝在的時候,很喜歡定陶恭王,曾動過立他為太子的念頭,若不是史丹、王商等人苦諫,漢成帝恐怕不會有今天。如今漢成帝不得不考慮:假如自己真的絕了後,讓弟弟定陶恭王接替自己,也不失為良策。定陶恭王知書達禮、聰明穎悟,再說又畢竟是手足同胞,何況祖宗的基業也沒有落到別人的手中。出於這種想法,他有意捐棄前嫌,對定陶恭王格外厚待,賞賜他時,超過諸王十餘倍,還特意把他留在京師,陪伴自己。王鳳見漢成帝竟然越過自己,擅自將一個藩王留在宮中,感到問題嚴重了。正巧此時發生日蝕,他就抓住這個機會,恐嚇漢成帝說“日食是陰盛之象。定陶王雖是至親,但按理不應留在京師,現在上天對此發出了警告,我看天命難違,應該讓他快快離開京師,回國去!”漢成帝哪裏拗得過王鳳,隻好與定陶恭王灑淚而別。
這一件件事情實在叫漢成帝憤憤不平。當時有個叫王章的大臣,官為京兆尹(京師最高行政長官)。他雖然是王鳳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但對王鳳如此飛揚跋扈,也非常反感,於是他冒險上書皇帝,彈劾王風說:臣認為日食之咎,與定陶王沒什麼關係,現在陛下因無子嗣,而有意於定陶王,這是成宗廟,重社稷,上順天心,下安百姓的大好事,蒼天應降祥瑞,豈能忽現災異?災異之現,全由大將軍王鳳專權蔽主所至。臣聽說大將軍將日蝕之咎歸於定陶王,並遣之就國。其用心無非是使天子孤立於上,讓他專政於下以行其私,這決非忠臣所為。日蝕之咎,乃臣專君之象。如今政事皆決於王鳳,天子凡事不能過問,王鳳不去返躬自責,反而歸咎他人。臣以為王鳳誣陷不忠之事,非止一端。前丞相王商行為正,威望高,位居丞相,乃國家柱石之臣。隻因不肯屈於王鳳,竟被王鳳誣陷致死,天下冤之。再有,王鳳明知其妾之妹張美人曾嫁過他人,於禮不宜上配天子,他卻借口此婦宜於生子,將其納之後宮,以成其私。臣聽說張美人至今未孕,這不是欺君罔上嗎!蠻夷猶知不娶已婚之女,更何況堂堂大漢天子!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親見,以此類推,足可推知王鳳其他不可告人的勾當。這等人物怎能讓他掌權,臣請求罷其官職,另選賢能!”
漢成帝看完王章彈劾大將軍王鳳的奏章,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王章的話句句屬實,無可辯駁。這再次使他連想到舅舅王鳳日甚一日的專橫跋扈;聯想到母後對舅舅們不盡情理地偏袒和寵信;聯想到朝中那些隻知有王鳳,不知有皇帝的一群狗官;同時也聯想到自己這個身居九五之尊,卻形同他人手中玩偶的傀儡皇帝,想到這些,不禁既憤怒又沮喪。他無助地仰望著那空蕩蕩、黑洞洞的大殿之巔,撫膺竊歎:誰能幫助他一雪胸中之忿呢?他轉念一想,王章不就是這樣的大忠臣嗎!此時此刻他覺得王章來得是那麼及時,王章是那麼可愛可敬,他是那麼需要王章。於是,漢成帝急不可耐地把王章召進宮來,二人策劃於密室,商量如何把王鳳搞掉的辦法。但他們太大意了,以為天子腳下還能不安全嗎?哪裏想到宮中竟然全是王鳳的耳目,結果君臣之間的密謀全被王鳳的從弟王音竊聽到,王音立刻把消息轉告給王鳳。王鳳頓時陷入恐懼中。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因為依照專製主義政治中一條不可違背的原則,皇權始終是合法的、不可動搖的政治權威,沒有它的認可,任何權力都是非法的。所以你王鳳再囂張,漢成帝再軟弱,君照舊是君,臣照舊是臣。除非你用暴力手段推翻他,或者用陰謀手段篡奪他。否則,無論是誰,隻要皇帝一句話,你就得從權力的頂峰上滾下來!遺憾的是,眼下曆史尚沒有給王鳳提供篡取劉姓帝國而代之的充足條件,所以他當然不敢妄存這種非分之想。
正當王鳳一籌莫展之時,王鳳的親信杜欽給他出了個主意。杜欽勸王鳳從宮裏搬回自己的府邸,上表辭職,以觀動向,再作決定;然後讓皇太後出麵進行幹預。王政君看罷弟弟王鳳這封辭語懇切、內容沉痛的辭職書,竟然痛哭流啼,拒絕進食。漢成帝見母親如此悲痛欲絕,也慌了手腳,又想到舅舅平時的許多好處,心也早軟了下來。於是好言安撫王鳳,強迫他馬上回宮辦事。就這樣,王鳳又躲過了一次政治危機。但王章卻倒了黴。漢成帝這個不成器的昏君,為了對王氏家族有個交代,竟翻臉不認人,立刻指使尚書狠狠地參了王章一本:說他勾結諸侯,辱罵天子(王章曾建議漢成帝用一個叫馮野王的貴族代替王鳳),總之,給他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押進大牢。不久,王章慘死獄中,妻子兒女流放到極遠的南方。從此之後,公卿大臣對王鳳既懼又恨,側目而視。
漢成帝陽朔二年(公元23年),王鳳對人事再次進行大調整。他任命從弟王音為禦使大夫,以此作為對他忠心的回報。禦使大夫並非是個等閑的官職。它乃是國家最高監察長官,與丞相、太尉合稱“三公”。禦使大夫這一重要的職務落到王家手中,從此他們就可以任意監察別人,而自己卻可以逃避監察了。更重要的是,按慣例,當丞相缺位時,往往由禦史大夫遞升,王鳳這麼作,分明是安排王音為他的接班人。與此同時,王鳳又把王氏家族的勢力由宮內擴展到地方,全國各地的郡國守相(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刺使(地方最高監察官)幾乎全都換上自己的人。經過這番調整,漢帝國真成了王氏家族的天下。劉姓宗室的代表人物劉向見劉家的天下已經岌岌可危,漢成帝又如此軟弱,他實在怒其不爭,於是再次上書漢成帝,無比沉痛地說:
臣聽說人君沒有不想長治久安的,然而卻經常處於危險中;人君沒有不想國家永存的,然而曆史上的國家卻經常走向滅亡,這是因為君主喪失了“禦臣之術”。從曆史上看,大臣獨霸朝政,從來就不會沒有危害。現在王氏家族披金掛紫的高官竟有二十三人,各級近侍充斥宮內,包圍著陛下。大將軍王鳳壟斷朝權,“五侯”驕奢放縱,胡作非為。他們上靠太後,假借舅親,假公濟私,黨同伐異,排擠宗室,從古自今沒有象王氏家族這樣僭越貴盛的。但王氏、劉氏勢不兩立,有他無我,有我無他!陛下身為劉氏子孫,卻讓國祚移於外親,陛下縱然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不為社稷宗廟想想嗎?如不及早采取對策,謀篡之事恐怕就在眼前,切望陛下深思!
無能的漢成帝接到這封奏章後,召見了劉向。君臣二人相對唏噓感傷了一番,漢成帝無奈地對劉向說:“算了吧,以後我會考慮這件事的!”然而麵對這麼個窩囊廢,你又能指望他考慮出什麼呢?劉向在王氏家族氣焰薰天之際,為了劉氏家族的基業,不顧個人安危,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多次昧死直諫,不愧為劉家的孽子孤臣!由此也博得了後世許多人的讚賞。但他以死相爭的這些東西,老百姓卻很少關心,對老百姓來說,你是姓王的當皇帝,還是姓劉的當皇帝都無所謂,關鍵是你當了皇帝究竟給老百姓帶來了什麼?你帶來的是安居樂業,那麼老百姓就認你這個皇帝,讓你當下去;如果你帶來的是災難,那麼老百姓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就會揭竿而起,造你的反,把你從皇帝的寶座上拉下來。這乃是中國最簡單、最實際的政治公式。而統治者往往是健忘症患者,當他們憑借著人民的力量,攫取國家權力之後,很快就把這一公式拋到了九霄雲外。在人民的頭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劉向此次貌似壯烈的抗爭,其實隻是在爭劉姓、王姓兩家之短長,毫無為民請命的味道。你看,在他這篇洋洋灑灑的奏章裏,絲毫也沒有提到老百姓在王氏家族的統治下究竟過的怎麼樣?他們有什麼要求?等等。既然你不關心民瘼,老百姓自然也就不會管你劉家的興亡!對你那慘烈的呐喊也不會有動於衷。
那麼,老百姓在王氏家族的統治下,究竟生活得如何呢?這還得從漢元帝接手這個政權談起。西漢帝國始建於公元前206年,到漢元帝即位時,這個雄居於世界東方的大帝國,經過一個半世紀這麼漫長時間的運轉,已經如日西移,度過了它的鼎盛時期。過去人們普遍把西漢帝國的衰落歸罪於漢元帝的昏聵軟弱。據說漢元帝當太子時,曾因反對他父親漢宣帝“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而遭到漢宣帝的嚴斥,漢宣帝認為漢家製度從來就是“王霸雜用”,也就是一手硬一手軟。他認為,如果擅自改變家法,學習那些不知時務的俗儒,“純任德教”,非把國家搞挎了不可,所以他氣憤地說:“亂我家者,太子也!”漢宣帝說的也不無道理,一個國家的最高管理者,他的政策水平,他的人格力量,確實會影響到政局的變化,這點在專製主義社會中尤其如此。但是,曆史的走向決不是個人力量所能決定得了的,即使再偉大的人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去創造曆史。就拿漢元帝即位的第一個年頭來說吧,就沒有遇上個好光景,當時史書記載說:“關東郡、國十一大水,饑,或人相食。”憂心忡忡的漢元帝向群臣廣征對策,當時的名儒貢禹對策說:
在漢高祖、文、景之時,崇尚節儉,故家給人足:後來的君臣上下爭為奢侈,愈演愈烈。眼下齊地專為宮廷服務的工場,每個部門服勞役的就有數千人之多,一年耗費錢財數億。用糧食飼養的官馬上萬匹。漢武帝時選取民女數千人,以填後宮。等到去世,竟把金錢、財物等一百九十餘種價值連城的物品埋藏在陵墓中;然後把後宮的全部宮女廢做守陵人。等到漢宣帝即位,對此諱莫如深,不加糾正,致使群臣相沿成習,實在令人痛恨!現在天下人習非為是,取女都超過標準,比如:各地諸侯妻妾有上百人,富豪官吏也畜有歌女數十人,因此百姓家中“內多怨女,外多曠夫”。而且社會上普遍實行厚葬,糜費錢財,以實地下,造成如此惡習,根源就在陛下、群臣!
貢禹這番話實際是對漢元帝以前帝國政治的概括和總結。他雖然說得很片麵,但已經接觸到問題的實質,那就是,西漢帝國的政治在漢元帝之前就已經開始腐敗,然而這種政治上的腐敗並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一個既得利益集團的腐敗造成的,更具體地說,是統治階級靠手中掌握的強權恣意掠奪社會財富造成的。它的結果必然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必然是被壓迫者為求生存而不斷地進行反抗,必然是社會秩序的失衡。
王氏家族就是在這種情況,借助一個偶然成為漢元帝的皇後的女人上台的。對於西漢帝國江河日下的艱危形勢,王氏家族並非視而不見,至少王鳳是個聰明人,他深知王氏家族要想在權力的金字塔的頂峰站住腳,如果在政治領域中沒有一點振作的表示,那是交代不過去的。可是,王氏家族能改弦易轍,刷新眼前的腐敗政治嗎?不能!試想,整個社會都爛掉了,而王氏家族就是這個亂泥塘裏滋生出來的腐敗物。他們為什麼要急於攫取國家權力?無非是想利用它,從老百姓身上刮取比別人更多的油水!你卻寄希望於他去改天換地,豈不是笑談!象王風這樣的人,為了維護王氏家族的利益,有時也要搞些小打小鬧的修修補補的工作,比如賑濟災民啦,把國有荒地租給無地的農民啦,治理黃河啦,開辦學校啦,招攬人才啦。但對這些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他做得很不認真,更多的是些表麵文章;他作得最認真的是如何控製皇帝,如何黨同伐異,如何最大限度地滿足王氏家族的私利。因此,我們可以斷言,西漢帝國的政治在王氏家族的手中不僅不會有什麼起色,而且隻能每況愈下。
常言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果然,漢成帝陽朔3年(公元前23年)6月,潁川(今河南省中部)地區的鐵官徒(國營鐵工場中的苦役)申屠聖等180人殺掉地方官吏,打開武庫武裝起來,自稱將軍,舉行起義。各地紛紛響應,起義隊伍橫行九郡,聲勢十分浩大。西漢帝國的中央政府火速派丞相長史(丞相府中的秘書長)、禦史中丞(禦史大夫的高級副手)為最高軍事長官,嚴加鎮壓。起義很快被鎮壓下去,但這次在帝國中心爆發的起義,影響之大,並沒因起義的失敗而消失。它至少讓人們看到王氏家族的統治不是成功的;也讓民眾看到了還存在一條死裏求生的道路,那就是推翻這個令人詛咒的腐敗帝國,改天換日。
就在這年秋天,在危機四伏的政治形勢中,王鳳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