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任命舅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
第三、封舅父王崇為安成侯,封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為關內侯。
顯而易見,漢成帝此時尚未想到,這麼一來,西漢帝國的最高權力將要完完全全地落到王氏家族的手中,從此他就要成為一個大權旁落的政治傀儡了;而皇太後王政君當時也僅是想到,把權力交給自己的娘家兄弟,畢竟比外人更可靠,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可她和漢成帝哪裏知道,權力這玩意兒絕對是個六親不認、冷酷無情的東西!其實他們隻要稍微看看自己的腳下,在這塊方圓不大的地方:在描龍繡鳳的地毯之上,在鑲金綴銀的帷幕之後,在昵昵情語的臥室之內,在正大光明的金匾之下,為了爭權奪利,父子相殺、兄弟相殘、夫妻反目、甥舅絕情的血案還少嗎?什麼血緣親情,什麼人倫道德,在專製主義政治的詞典中都是些不存在的詞彙!
王鳳被任命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意味著什麼昵?對這個問題,我們確實需要費點筆墨,略加說明,因為它對我們了解兩漢時期的權臣專權是大有好處的。在中國的這個曆史舞台上,古代的政治家們通過實踐,早就懂得了“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這個樸素的真理,也就是說,誰掌握了軍隊,誰才能掌握國家和自己的命運。所以不管是誰,隻要他想控製國家最高權力,他就得先控製軍隊,否則他就奪取不到他渴望的權力;即使得到了權力,他也保不住這個權力。王氏家族何嚐不清楚這個道理呢。特別是不久前國本之爭的那場政治風波,更叫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道理。王鳳為什麼要把大司馬、大將軍的這個職位獨攬到自己手中?就是要落實“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這一最高政治原則,免得王氏家族的利益得而複失。在西漢帝國的初期,國家軍隊的最高負責人是太尉,但到公元前139年,漢武帝撤消了太尉一職,又於公元前119年設大司馬一職代替太尉,並將大司馬前冠以將軍之號,這就使這一職務可以內理軍政,外興征伐,權勢不僅超過了昔日的太尉,而且也淩駕於百官之上。漢武帝最先把這樣重要的職務交給了外戚,如衛皇後的弟弟衛青任大司馬大將軍,衛皇後的外甥霍去病任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霍光任大司馬大將軍,從此就為外戚挾製皇權創造了條件。漢武帝是個雄才大略之君,所以外戚在他的控製下,尚不敢冒犯皇權。但到了西漢帝國的後期,無論是漢元帝,還是漢成帝,這父子倆都不是當皇帝的料。漢元帝軟弱無能,優柔寡斷;漢成帝玩物喪誌、酒色是好,所以很快就作了朝中權臣的俘虜。特別是始終在深宮中過著養尊處優日子的漢成帝,經過這次政治危機的衝擊,驚魂未定,那還顧得上怎樣深思熟慮地去規劃一下帝國長治久安的方略!在他看來,能當上皇帝就很幸運了,尤其是經過這場政治風波的驚嚇,更使他幼稚地認為:最可靠的人就是自己的親人!特別是和他休戚與共的母親和舅舅。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做自己的靠山好了!讓他們替自己掌權,他這個皇帝不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所以他才把“大司馬、大將軍”的頭銜給了舅舅王鳳,實際就是把國家軍事最高統帥權給了他。這還不夠,他又給了王鳳一個“領尚書事”的頭銜。“領尚書事”是個什麼職務呢?原來兩漢君主設在宮內處理政務的辦事處稱作“尚書台”,君主通過它傳達自己的指示,同時通過它處理各方政務,實際它已經成了中央政府的代名詞。既然如此,王鳳有了“領尚書事”的頭銜,也就把政權抓到自己手中。這樣,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王鳳實際就成了真皇帝!而漢成帝不過是個政治傀儡而已。
人們常說,“外戚專政”、“宦官專政”是中國古代帝國時期政治上難以清除的兩顆毒瘤,它們被看作是邪惡勢力的化身,所以常被史學家當作口誅筆伐的靶子,對它們進行道義上的譴責。但在今天,我們大可不必對此憤然不平,要知道道德並不是衡量曆史進程的唯一尺度。對此,值得我們研究的倒應該是:這種現象是怎麼產生的?它為什麼常常和腐敗聯係在一起?它在曆史上的作用是什麼?其實,這還得從專製主義的本質去分析。中國帝國時代的專製主義是一種以皇權為中心,以官僚群體為統治工具,以小農的自然經濟為社會基礎的專製統治。皇權在這裏幻化為國家意誌,它不僅成了保證整個社會能否正常運轉的支配力量,而且成了平衡統治階級內部各派勢力的杠杆,這樣,皇權力量的強大或軟弱必將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定,也必將影響到統治階級內部各派力量的消長。但是,皇權的致命弱點是,它的傳承必須按血統在一家一姓這一狹小範圍內選定,也就是無論賢愚,隻要你具有皇族血統就有可能被推上皇帝的寶座。這豈能確保國家最高統治者的質量?如果臣民們碰上一個意誌堅強、目光遠大、經驗豐富的有為之君,或許能夠指望過上幾年穩穩當當的日子,然而,這類君主在中國的曆史上簡直是鳳毛麟角,少得可憐。中國曆史上更多的是那些生於深宮,養尊處優,縱情享樂,性格乖戾,頭腦愚憨,不知國計民生為何事的政治廢物。可想而知,當這些政治廢物坐在皇帝寶座上時,國家的局麵該是個什麼鬼樣子!愚蠢的皇帝治理不了國家,又決不想把祖宗留給自己的這分大私產讓給有能力的人,於是就找些自認為是最可靠的人來幫忙。然而,你能指望一個愚蠢的皇帝找到什麼好人嗎?在他眼中,最可靠的隻有兩夥人:一夥是匍匐在他腳下的宮廷奴仆──宦官;另一夥則是母親的娘家人,娘親舅大嘛。但再愚蠢的皇帝也不會去找自己的同性親屬,原因很簡單,因為隻有他們有資格取他而帶之。在中國曆史上,有“宦官專政”;有“外戚專政”,就是沒有“同姓貴族專政”,其道理就在這裏。
漢成帝時期就是這麼個局麵。皇帝自己昏庸無能,全靠母舅來支撐家業,外戚的勢力豈能不借機惡性膨漲起來。從這點看,在西漢帝國末期的政治舞台上,王氏家族能夠粉墨登場,也就不足為怪了。
王氏家族壟斷了西漢帝國的最高權力。盡管得到了皇帝的同意,但這個既成事實卻也決不會那麼簡單地就被整個統治集團所接受。因為權力的背後就是利益,你一口獨吞,不肯分肥,其他人豈能善罷甘休!所以必然要遭到統治集團中其他各派勢力的抵製和反對。果然,反對的聲浪首先從官僚集團和劉姓貴族集團傳來了。
當漢成帝大封諸舅之時,黃霧四塞。先是一些小官僚,如諫大夫楊興、博士駟勝等人在大官僚的指使下,借機首先跳出來反對。他們說夏季黃霧四塞,乃是“陰盛侵陽之氣”,認為外戚專政實在是天理不容;另外,他們又拿出“高祖之約,非功臣不侯”的祖訓,指責外戚無功受祿,違背祖訓。朝中的很多大臣,見有人敢說話了,也都隨聲附和,表示反對外戚專政。王鳳沒想到阻力會如此之大,心裏便沒了底,不得已,遞上了一分辭職書,一來以此表白自己並無政治野心,二來也想試探一下皇帝對自己的態度,這封辭職書寫得很直白、懇切,內容是這樣說的:
陛下剛剛即位,身處父喪,無心理政,因此命臣負責尚書事。然而臣上不能光大聖德,下不能有益政事,以至天象失常,人言鼎沸,罪在臣身,當受重罰,以謝天下。今大喪已過,孝心已盡,陛下應躬親政事,以合上天之意。
如果漢成帝是個聰明的皇帝,正可順水推船,借此收回大權,當個獨裁皇帝,從而免去了曆史上的多少公案!然而漢成帝天生不是個當獨裁皇帝的料兒,他看完舅舅王鳳的辭職書,竟慌了神兒,力排眾意,馬上下詔挽留說:朕初承先帝之業,不明政事,因此陰陽失調,日月無光,黃霧四塞,咎在朕身。現在大將軍卻引咎自責,辭去尚書事、大將軍、大司馬等職務,這不是有意在暴露朕之無能嗎?朕委任將軍以國事,是想事業有成,顯揚先祖之功德。朕切望將軍一心一意,輔朕理政,勿有顧慮。
群臣見漢成帝堅決挽留王鳳,也隻能無可奈何。因為皇帝就是皇帝,他的話就是決定,他的話就是法律!王鳳見皇帝站到了自己這邊,自然更有恃無恐了。
不過,此時的王鳳頭腦還比較清醒,他知道要想把權力緊緊抓在手中,就必須把官僚集團中的優秀分子爭取過來,成為自己的好幫手,協助他做幾件實事,好叫人們能夠認可他的上台。本著這一目的,他起用了象穀永、杜欽、薛宣、王尊、朱博、陳湯、陳鹹、王延世等一批人。這些人與那些素餐屍位的腐敗分子不同,都是一時之選,他們提出來的一些建議和措施對協調中外關係、穩定國內的社會秩序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正因為這樣,才使王氏家族的專權暫時得到了人們的默認。但是,專製政治的本質乃是私有政治,因此誰攫取到權力,誰就必然把權力看成為自己的私產,誰就必然要去以權謀私。王鳳並非聖人,大權在握之後,自然要急切地去滿足王氏家族的利益。漢成帝即位後的第四個年頭(公元前27年),皇太後王政君和王鳳就以皇帝的名義,同日實封他們的五個弟弟:王譚為平阿侯,王商為成都侯,王立為紅陽侯,王根為曲陽侯,王逢時為高平侯。本來,在漢成帝即位之初,對王氏家族就搞了一次轟轟烈烈的封賞活動,鬧得天下人好個不平。但王氏家族的成員卻覺得那次大封賞,除王崇外,都是虛封,沒有撈到什麼實惠。所以,這一次一定要實實在在地撈上一把!如今,它們通過這次封賞他們都獲得了自己的封邑,確實來了個皆大喜歡。王氏一日五侯,這實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對當時的社會震動極大,天下人眼睜睜地看著王氏家族如此欲壑難填,赤裸裸地瓜分國家權力,無不駭然。但王氏家族卻意猶未盡,皇太後王政君此時又想到她那久已改嫁了的母親,為了滿足她的母子親情,竟把李氏所生的同母異父的兄弟苟參也封為侯。看來,大權在握的王氏家族真地已把西漢帝國視為他們王氏的私產了,所以才瘋狂到了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步。這時,就連漢成帝也覺得母親鬧到這個份上,實在有點太過分了,因此不得不出麵阻止說:“我看封苟參為侯是太沒道理了!”但皇太後哪裏肯罷休,她心裏暗想,過去她遭人冷落,有先皇在,無可奈何,惟有忍氣吞聲;如今可不同了,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她得說了算!漢成帝不得已,雖沒封苟參為侯,但卻給了苟參一個侍中、水衡都尉(皇家園林、皇室財物及鑄造錢幣的總管)的要職,算是把母親搪塞過去。
王氏家族如此肆無忌憚地瓜分國家權力,天下人怎能沒有反應?首先,漢成帝本人就越來越感到不自在,身為皇帝,辦起事來卻說了不算,事情搞砸了,自己還得代人受過,這叫什麼皇帝?想到這裏,心中著實不是滋味。此外,同宗的貴族們,也無不憂心忡忡,這麼搞下去,祖宗的基業不要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嗎?這時,一個貴族出身的官僚劉向站了出來。劉向是漢高祖劉邦的小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後人。他們這一支兒,從楚元王起就很重視學術研究,在這樣的家族文化氛圍的熏陶下,在當時的學界,劉向很早就成了一個嶄露頭角的人物,他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政治責任感、使命感極強。在漢宣帝、漢元帝時期,他就因積極參與朝政而屢遭打擊。漢成帝即位後,由於皇帝本人“精於詩書,觀古文”(《漢書·劉向傳》),對學術頗感興趣,所以曾下詔讓劉向、任宏、尹鹹、李柱國等幾個學有專長的學術權威進宮來,在皇家圖書館整理“秘書”。劉向利用此時可以接近皇帝的機會,悄悄獻上了自己撰寫的《洪範五行傳》,試圖用曆代的符瑞、災異來影射外戚專政的危害,以此感悟皇帝,漢成帝心中也明知劉向的用意,但現在上有母後當家做主,下有羽翼已經豐滿、大權在握的王氏兄弟,你又能怎麼樣呢?退一步說,我不靠他們,又能靠誰呢?難道靠你劉向這一介書生嗎?漢成帝想來想去真是感到無可奈何!
當時的丞相是王商(與王鳳之弟王商不是一人,他是漢宣帝之舅王武之子,也是外戚),自恃位重,也不買王鳳的賬。本來,王氏家族是應該感謝王商的,因為當漢元帝要廢皇太子劉驁的時候,除了史丹之外,王商也是力諫之人。但當王鳳大權在握之後,他見王商處理政務很有一套,聲望與日俱增,很受漢成帝的信任,不禁妒火中燒,難以容忍。事情往往如此,當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被忌妒這條毒蛇緊緊纏住時,邪惡很容易就會成為他的指路人,這時,什麼忘恩負義,什麼卑鄙無恥的醜行會幹不出來呢!更何況王商的聲望已經構成了對王氏家族利益的威脅,此時此刻,你還能指望王鳳做出什麼叫人稱讚的事情嗎?
有一件事情使王鳳和王商之間的矛盾激化。王商按丞相的職權範圍審查各地官員的政績時,發現琅琊太守楊肜所在地區災害不斷,便將其立案審查。但楊肜和王鳳結了兒女親家,關係自然不比尋常。為此,王鳳曾向王商求過情,卻被王商斷然拒絕。王商堅持上書皇帝,要求將楊肜罷官,作為“內朝”總管的王鳳當然不會讓王商達到目的,在他的阻撓之下,王商的奏章被壓了下來,結果叫楊肜這家夥逃避了追究。事情雖然過去了,王鳳卻仍然耿耿於懷,他覺得不把王商搞掉,始終難解心頭之恨,再說,有這麼一個不買他帳的丞相,難道不是他最大的障礙嗎?。為此,他暗中指使自己的黨徒四處搜集王商的黑材料。說實在的,朝裏朝外、大大小小的官僚有幾個幹淨的!尤其象王商這樣的大官僚,更經不起推敲。不久,一個叫耿定的小人物,在王鳳的授意下,上書皇帝,告發:“王商與他父親的奴婢通奸;王商的妹妹和他人淫亂,並指示奸夫殺人滅口。有可能是王商教唆的。”王商被耿定這一口咬得可不輕!頓時輿論嘩然,物議沸騰。王鳳深知要想在官場上打倒一個顯赫人物,最有效的武器就是往他身上潑髒水,而最髒的水莫過於男女奸情,管你有沒有,先給你揭出來再說,如果有,那再好也沒有了,從此你就臭不可聞,身敗名裂;如果沒有,那也扒你一層皮,折騰得你真魂出殼!調查嗎?王鳳也有恃無恐,弄不好,大不了把耿定這家夥扔出去了事。現在丞相鬧出事兒來,皇帝隻好親自過問。對於此事,漢成帝還沒有糊塗到人事不知的那種程度,他基本上已經猜到了這是王鳳與王商明爭暗鬥中的一出重頭戲。經過思忖,他覺得事情過於曖昧,認為不應借這麼個望風撲影的事情傷害國家重臣。可王鳳哪裏肯依,他死揪住這個案子不放,與漢成帝百般力爭,終於逼著漢成帝把案子移送到司法部門去處理。王風又怕皇帝和司法部門下不了狠手,所以決定再給王商加點兒砝碼,為此,他指使親信太中大夫(掌議論之官)張匡繼續上書皇帝,竭力詆毀王商。與此同時,王鳳把史丹等一幫趨炎附勢的官僚也動員來湊熱鬧,讓他們一口咬定王商是個招權謀私、左道亂政的奸相。經這麼一鬧騰,司法部門不得不將王商的案子升格,交由帝國審理政治重犯的機關──“詔獄”處理。漢成帝平素就耳聞張匡是個佞巧之輩,所以覺得他的話靠不住,考慮再三,決定采取息事寧人的辦法,於是下詔,命令所有人不要再糾纏此事了。然而王鳳豈能善罷幹休,他眼看著王商已被置於死地,怎能功虧一簣呢?於是他繼續向漢成帝施加壓力。漢成帝被逼無奈,隻好將王商罷官。經過如此沉重打擊和折磨王商,免相後僅三天就吐血而亡了。王商死後,王鳳仍然沒有罷手,為了把王商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他進而脅迫漢成帝以皇帝的名義賜給王商一個惡諡,稱他為“戾候”。緊接著,王鳳開始大清洗。他把王商那些在內朝擔任駙馬都尉(皇帝的侍衛近臣)、侍中、中常侍(皇帝侍衛近臣),以及諸曹、大夫、郎吏等各級官員的親屬全部清除出宮廷之外。到這時,王鳳才鬆了口氣,他終於搬倒了長期盤踞宮中的另一支外戚勢力---王商集團,贏得了這場宮廷內部鬥爭的最大勝利!這不僅使他能在宮中一手遮天,也使他的外甥漢成帝除了他之外,在朝中再也沒有依靠的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