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試金石(3 / 3)

但你是“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的被監督勞動的分子,自由對你來說並不存在,你想離開工地五十米,必須經錢師傅準許。你始終弄不清是他看到了這張報紙,還是他檢查了家裏寄給你的信。因為你妻子也知道某某到了省會,望你去懇求調近一些。她獨力支撐一個家,太吃力也太艱難了。你以為你囁嚅地表明了這點衷曲,脾氣醜的錢師傅會劈頭蓋臉一頓臭訓,至少扣你一個不肯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吧!

誰知你的話還未說完,他手一揮,不是不同意你去,而是斷言你去找了也白找。也許他那顆跳動的心,更接近真實的他,那虛張聲勢的外表,會不會也是一種生存手段呢?他說過,挖金是絕對不敢指望,一鎬下去抱個金娃娃的活兒,也許可能,更多的是不可能。他不想讓我未碰上不可能前就死心,他說他也是有過父母妻子的人,允諾幫你這個忙。當然是瞞上不瞞下,他騙工地的領導要添置些工具器械,讓你作為下手陪他出這趟公差。說實在的,這遊戲也隻有他敢玩。

你害怕,這使他承擔風險。你至今也不明白錢師傅為你豁出去,是出於同情?是信任你其實不是壞人?是他認為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誰都有丟不下的家?是到底要證實他的人生經驗——不要輕易相信朋友?在他看來,最信賴的朋友,也常常最不可靠。因為,最信賴的緣故也就最不提防,也就最容易被朋友置於死地。反正,你的夢還沒有破碎,你在書本上讀到的,遠比在嚴酷的生活中體驗的要美好得多。你的回憶湧現出硝煙彌漫的場麵,你和某某一把炒麵一把雪的鏡頭,你深信,這世界,這人,不至於像錢師傅想的那樣糟糕,灰暗,因為你的夢是玫瑰色的,是溫馨的。

你從深山老林裏出來,搭乘火車馳往省會的一抹平川上,你充滿了希望。而鄰座的錢師傅,吊著眼梢,滿臉嘲誚,他甚至要同你打賭,夥計,頂天,這個某某用幾句好話填哄你,了不得啦!

那未嚐不是個安慰,你認為。

啊!你可真夠賤的。他大不以為然,說話的嗓門太大,車廂裏的人都朝他和你看。

某某住在省委交際處,根本進不去院。求見,傳達室擋駕,惟一的辦法,守在門口等候,轎車一開出來就迎上去。結果,你萬萬沒有想到,某某讓車停住,從車裏走了出來,絕無半點官僚架子,顯得非常體恤民情,叫警衛鬆開你,準你走過去,當著省裏的陪同人員,問你是誰?你是哪個單位的?你有什麼事情要上訪?你不要緊張,有話盡管說好了……音容依舊,神態照常,隻是絕不認識你,而非忘卻。

你眼前一片黑,你覺得你在漩渦中,已失去所有掙紮的力量,一個勁兒地沉下去。你耳邊響起錢師傅的笑聲,像打鐵似的,錘擊著你破碎的心。

後果可想而知,你無非雪上加霜,調離到更遠的工地,接受更嚴格的監督勞動。但錢師傅為你,失去了領導的信任,鐵工班的班長抹了,打發到隧道裏去幹又髒又累的活。分手的時候,你感到內疚,對不住他,他還是那粗嗓門,還是那醜脾氣,對你吼,我頂恨婆婆媽媽,夥計,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進地獄的話,別人能活,咱也能活,怕個卵!

這句話,你一生受用不盡。

你背著你薄薄的行李,朝山更高,溝更深的工地踽踽走去。已經好遠了,錢師傅喊著,夥計等等,追過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黑油油的石頭,塞給你。他說,待在一塊年把,也算一段緣分,分手了,誰曉得往後還能不能見麵,留著,做個念想吧!

當時,你不覺得這塊黑油油的石頭多麼出奇。夥計,這可是試金石,真金假金,一碰就顯成色了,免得上當,別再做夢,夥計,夥計,你可要多保重啊!

後來,你沒有再見到他,三年災荒期間,他得浮腫病死了。

那塊試金石至今還在,由於你經常把玩的原因,黑得發亮,但無論什麼時候拿起來,在手心裏,總那麼沉甸甸地顯得很有分量。也許這塊小小的石頭,不僅可以測試這世界上的真偽,美醜,善惡,而且,還包含著一顆滾燙的心,敢恨敢愛的心。

每當響起《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時,你就想起這塊石頭,想起“別做夢”的囑咐。你像一片葉子,飄落在生活的河流裏,浮沉,起伏,跌宕,進退,風吹著你,雨打著你,遊得那麼艱難,那麼苦楚,因此,這教益也就彌足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