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試金石(2 / 3)

誰知道呢?後來當你在史無前例的年代裏,耳聞目睹那些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不也被乳臭未幹的小將揪鬥,威風掃地而服服帖帖嗎?在牛棚裏不也同你一樣惶惶然不可終日嗎?說得好聽一些,或許是國人善於蟄存的生活方式吧!

終於你還是寄托希望那位賢明的友人,故情尚在,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擺脫這艱難的境地。明知是夢,但有夢比沒夢強,你寫了好幾封言辭懇切的信。據說,他隻消講一句話,你便可以逃脫那陰冷得在三伏天都打牙的水,可以逃脫把你視作異類的人們,當中包括終日在發行你的錢師傅。

當然,他沒有回音。

錢師傅繼續“監督”你,嗓門愈來愈高,脾氣愈來愈醜,臉色愈來愈難看。但你慢慢地品味出來,他吼也好,喊也好,總是在人麵前表示出斬釘截鐵的階級仇恨。尤其什麼帶個“長”字的頭頭之類,光臨鐵工房,他的虐待狂病就會發作。你逐步理解了這種間歇出現的症狀,其中閃動著的這個鐵匠的心,並不像他的脾氣那樣醜。

對弱者來說,這世界上隻有同情他的,和欺侮他的兩類人。你絕想不到多少個日日夜夜以後,終於在一次夜班,輪到這位虐待狂與你值勤時,他守著悶住火的紅爐,喝著大葉兒茶,竟然對你說,語氣仍是直通通地,但話裏話外,要表達的意思,卻是敦勸你不要再給某某寫信了。當時,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霎時間你分辨不出他的話是善意的,還是別有用心,你隻好保持沉默。夜晚的工地要消停些,可以聽到深山遠處的斷斷續續的狼嚎。他問你是否認識某某?是否熟識到可以張嘴去求的程度?你於是乎據實相告,你和這位賢明的人,曾經是朋友,而且遠非一般意義的朋友。

他冷笑,正是你的朋友,把你寫給他的信,統統轉到工地領導機關,還關照他們要教育你認真接受發行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話。

還不如當麵抽你一記響亮的耳光好,你痛苦至極。

錢師傅給你倒了碗滾燙的釅茶,突然罵出了一句最髒最髒的話,擲向你的那位最賢明的人。當時,你忽然覺得師傅有些過分,你為你的朋友試想,也許大有大的難處,職務變了,身份高了,一言一行更要中規中矩了吧?

屁!鐵匠用他的語言痛罵,他媽的,這年頭,收拾朋友,整治朋友,賣友求榮,踩著朋友的腦袋,升官發財,這種事“海”了去啦!

不過,你當時寧可相信,你的這位官運亨通的朋友,愛惜自己的羽毛,躲你遠遠的,免得沾你晦氣是有可能的。但落井下石,把你的腦袋往水底下按,還不至於吧?

你做大頭夢吧!夥計!錢師傅把你好一頓奚落,笑起來的聲音,比夜貓子叫還難聽。他說他最恨這種朋友,宰上一個兩個才痛快!喝吧,夥計,他拎起茶壺,把你的杯子滿上。

這時,他臉上看不見一絲凜冽的階級鬥爭,相反,倒多了一點同情,似乎在替你激憤。你不了解他為什麼一提“朋友”二字就火冒三丈?

慢慢的交談中,你才明白他打鐵是半路出家,小半輩子在熱河、察哈爾的深山溝裏挖沙淘金。最後,他的一位拜把子弟兄,他的一位生死朋友黑了心,將他多年的積蓄,半皮袋子金沙拐帶走了。錢,有去有來,他說丟得再多,我眼都不會眨一下。可王八蛋不該把我心疼的女人也騙跑了呀!

你理解他為什麼打鐵了,隻有狠狠地砸,才解他心頭之恨吧!他吃了太多的“朋友”的虧,才會一提這個詞彙,就掩飾不住那深惡痛絕的感情。可你,卻沒有什麼理由好責怪你那位賢明的友人,你告訴錢師傅,你和某某的友誼,可以遠溯到抗美援朝戰火紛飛的日子裏,你說不上是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人,至少某某在轟炸中跳車負傷時,是你找到了他並且背著,走了好遠好遠,才送到野戰醫院算是保全了他一條腿的。再說你寫小說出了毛病,釀成災禍,咎由自取,與某某無幹。而且你相信,把你的信轉回來,很可能是秘書之流幹的。因為你了解這類人民來信,很難到達領導幹部的手裏。

某某不會,你說。

錢師傅笑你夢做得結實。

也巧,好像沒過多久,你在一張當地的報紙上,看到某某的名字,是一個什麼檢查團來到省會。你自然感慨萬千,一個是階下囚,另一個卻成了欽差大臣。你頓時燃起了一股熱望,你的家庭情況某某是洞悉的,老人太老,小孩太小。也許麵談一下,能得到一些同情,可以就地“改造”,離家近些,哪怕加重“處分”呢。你甚至有種預感,人是感情動物,某某並非鐵石心腸,也許不會把昔日的友情太淡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