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旅伴(1 / 2)

你走過夜路嗎?沒有旅伴,隻有你一個人踽踽獨行?

那時,你會感到孤獨。你會覺得一個人生活在世上,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完全與社會隔絕的,當然更不希望被社會拋棄。哪怕魯濱遜飄流到荒島上,還有一個禮拜五,和他做伴呢?人需要人,和人需要陽光、空氣一樣重要。

假如,這時在你身後的漆黑中,有一星燈亮,雖然你會忐忑,誰知後麵來的是好人還是歹徒?但你將不會再有孤單的那空空蕩蕩的心悸。真正地被人為地孤獨起來,那是一種折磨。囚犯的囚字,便表明了孤獨是古已有之的懲罰手段。

我先聽到身後些微的動靜,回頭看到一盞明滅不定的燈亮,我能判斷,那不是飛舞的流螢。我駐足,回過頭去,任那還帶著秋陽溫暖的河水,漫上來,浸濕我的腳,我等待著,希望有一個旅伴。

我想起契訶夫的一篇小說,一個人和別人打賭,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裏,不是幾天,也不是幾月,而是十年二十年,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觸。最後,他終於堅持到了約定的期限,明天即可以走出封閉的屋子,拿到這筆賭贏的巨款。但是他在天亮以前,獨自離開那間幽閉多年的屋子,留下一封信。信中說他在飽嚐了孤獨的苦痛以後,悟到一個人有比金錢還更為需要的東西,那就是人與人的感情交流。

在我記憶中的這個夜晚,是在山西河南交界處的一條人煙稀少的丹河河穀裏趕路。月明星稀,秋蟲啁鳴,涼風颯颯,草木蕭蕭,若不是我那時的政治境遇;若不是急急地從深山溝裏的一個我在那兒下放勞動的小山村,步行數十裏,要到山下剛開通運營的九府墳車站,準備轉車經焦作、新鄉回北京的話,那秋夜實在是怡人的。

燈近了些,也許影影綽綽地發現了我,那燈火,便停在原地了。

那是若幹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酸辛苦澀和嚴峻,漸漸地不占很重要的位置。相反,陽光下的山,山陰裏的河,河穀間人與人在勞動中的友情,倒似霧似夢的經常在心頭泛起。對那些本非善類,至今一縷不絕的鷹犬,當然不是麻木,更不是淡忘,也談不上什麼豁達的讓它過去。隻是歲月悠悠,青春不再,太看重了這些醜類,倒成了對他們的抬愛。我相信因善而善,行惡必惡的極其普通的真理,由這些人跳踉吧!還不如在有限的腦海裏,多保留一點往日的溫馨情愛,感到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可以寄托寸心的所在,因此會不覺得孤獨,會有或淺或深,然而是可以信賴的友情,支撐著自己去麵對猙獰,走不管怎麼艱難的路。

丹河到了柿子紅熟的深秋,便清澈平緩,無聲地在你身邊流過。路就在曲曲彎彎,高高低低的河沿上,是由放羊的人,抄近道的人走出來的。若順盤山公路,我將趕不上明天一早的火車,隻有這一班車。

等我繼續趕路向前走去的時候,那並不很亮的鬆明,遲疑了一會,又隨著腳步的高低,一跳一跳地走動了。

如果,我不是厄運襲來的話,也不會拋妻別子來到這群山深處。當然,我更不會以至於一輛順路車子都搭不上的。那時候,那些鷹犬作踐人時,比起山裏的野獸,多一層變態的惡。對於這些以消遣你為快樂,並證明他們革命的人的恐懼心理,遠勝於也許會從山巔上衝下來的一條山貓,或是河畔草叢裏躥出來的一條狼。

因為野物出現的話,我手中有~根可以防身的木棒。可是那些變著法折磨人的人,我卻無能為力。他們鎮日間揮舞無形的鞭子,把所有的人都驅趕得遠遠地躲開我,他們以劃清界限,以溫情主義,讓人像害怕瘟疫一樣,見到我避之惟恐不及。用孤獨,他們叫徹底孤立,來摧垮一個人的精神和意誌。這樣,我隻能踽踽獨行在這河邊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