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靈蔥也才知道,阿木的家在雲南,正是那個叫綠甸的古鎮。這小小的巧合讓她欣喜。她手上的圖已經畫完,可以休息一陣子,是留下來,是回家,還是去朱珠那裏,她有些糾結。
夏夜的晚上,她獨自坐在花園裏的石凳上,靜靜聽心的聲音,心告訴她,她想家,想媽媽,心還告訴她,她喜歡阿木,喜歡他澄澈的眼睛,溫暖的聲音,喜歡他燉的雞湯,也喜歡聽他說起親愛的文森特梵高。
她聽到了有人在說話。犀利妹子的聲音和阿木的聲音,他們正往這邊走來。
“餐館開在哪裏都一樣,為什麼你非要回去呢?”
“那裏是我的家鄉,有我喜歡的陽光。”
“你不會為了我而留下嗎?”
“如果你是我想一起生活的人,我會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如果你是我想一起生活的人,我會帶你回去。”
一陣沉默。
“是因為那個女孩嗎?如果不是她,你會答應我的,是不是?”
“不是,這兩件事沒有關係。”
“但是你喜歡她,是不是?”
“是。”
“你太天真了!她是白領,你認為你配得上她?”
“如果她也喜歡我,那就配得上。”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是激烈的“咚咚”聲,高跟鞋敲擊地麵,帶著一股怒氣。妹子跑遠了。阿木似乎站在原地沒有動。
一陣溫暖的潮水從靈蔥的心裏湧起。她好喜歡阿木的回答,那麼坦然自若,不卑不亢,跟她的愛情態度一樣。可她捫心自問,你真的不介意他隻是一個小廚師嗎?她有點介意。但這並非因為她是白領,而是,她還不夠喜歡他。
她也忽然明白,林家南為什麼會權衡之後才選擇她。隻有當你不夠喜歡對方時,對方可量化物化的條件,才會成權衡的籌碼。
糾結的問題也有了答案:她該走了。至於是否會回來,是否會想念他,一切順其自然。
靈蔥訂了三天之後的火車票,她在夜市上等到阿木。她說:“我打算去雲南,去你的家鄉看陽光。如果你告訴你家地址,我還可以代你看望你家人。”
阿木的表情很吃驚,又有一絲歡喜。他張張嘴,欲言又止,他低頭默想了一下,才說:等你去了那邊我再告訴你,先祝你旅途愉快!
他們從夜市的這頭走到那頭,人潮人海,他們始終肩並肩。
阿木沒有急切表白,沒有挽留,沒有說多餘的話,這讓靈蔥很意外,但也很坦然。
8、
這三天裏,靈蔥沒碰到阿木,也沒接到阿木的電話。靈蔥的坦然變成了悵然。如果他真的喜歡她,他怎麼能如此平靜若無其事?
她不能帶走江南的春天,但那串春天的白玉蘭,早已風幹,被她收進了行李箱。
出發的早晨,當靈蔥拖著箱子走到樓梯口時,阿木過來了,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
“我們一起走。”他說。
靈蔥嚇一跳,隨即明白過來:“你終於要回家啦?”
他雙手握著背包帶,露出潔白的牙齒笑:“是,但也不完全是,我……想陪你走這一趟。”
阿木真是好旅伴,他一路上負責拿行李,買食物,幫她蓋上滑落的毯子;一路為她講解沿途的風土人情。
他們抵達綠甸古城時,是淩晨四點。
阿木並不急著回家,而是說:“這個時間正好,我帶你去看日出。”
古城的一座公園裏就山,山並不太高,攀爬也不難,他們在淩晨五點爬上山頂。
這是靈蔥第一次看日出。
她從未想過要看日出,太陽總會升起,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何必要特意來看?她更未想過,當她親眼看到太陽從雲海裏升起,親眼看到火紅的霞光映滿天空,親眼看到遠處的雪山靜靜閃光,她會如此激動,她真切感受到自己是朝氣蓬勃的生命。
她和阿木並肩坐在大石頭上。阿木說:“我的家鄉有句諺語,當你迷茫,就去看看太陽升起。我從廚師學校畢業後,很苦惱,很迷茫。有一天,我爬到這兒來看日出,陽光也這樣照在雪山上,我忽然想,我要去遠方,去經曆,去錘煉,去學新東西。我一定要回來開餐館。”
“我喜歡梵高畫裏的陽光,可阿爾太遠了,這裏就好。”他笑著說,“我這幾年攢了點錢,開一家小餐館夠了。”
靈蔥望著他,他的側臉籠著一層光輝。靈蔥驀然驚心動魄,她在何時何地見過這剪影?
她在沙塵暴裏絕望,也在梅雨季裏傷感,但此時,她正和一個真誠帥氣的男孩看日出。原來,走過沙塵暴,走過梅雨季,她也能擁有這樣的時光。她有了回家的勇氣。她會告訴媽媽,她失戀了。如果媽媽罵她,她就說,我不後悔,我還能無所畏懼去愛。
阿木站起來,舉起雙臂望向天空,說:“我希望有一天能陪你去看望親愛的文森特梵高,但現在,我能做的,就是把這漫天陽光送給你,裝在你心裏。”
他一臉少年樣的天真傻氣。靈蔥感動得想給他擁抱,或者親吻。但她沒有。她仍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9、
他們在公園門口告別。
旁邊的花壇裏開著蓬勃的花,阿木摘了一朵還帶著露水的紅色非洲菊。靈蔥穿著短袖的帽衫。他將非洲菊放進她的帽子裏。他又拿出手機,往靈蔥的手機上發了一條短信,他說:“這是我家的地址,從這兒走過一條街,穿過一座橋就到了。如果你需要導遊,可以來找我。”
阿木說著走進了古城寂靜的清晨裏,瀟灑又落寞。他走到一棵樹下又回頭看靈蔥,深深地,眷戀地一眼。
靈蔥獨自在古城遊蕩,她在河邊坐下,她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失戀更糟糕的事——當愛情像陽光來臨,而你卻猶疑不定地躲在陰影裏。
一群小女孩從她身後走過,一個聲音說:“姐姐,你的帽子裏有一朵花!”
靈蔥才想起那朵花。她反手去拿,她摸到花,還一個涼涼的東西,她摸出來一看,是那枚銀戒指。
“為什麼放戒指?為什麼不說出來?”她打電話問他。
“如果說出來,可能你會為難該怎麼回答,而戒指——你可以選擇沒看見,或者丟掉它。我當然期待你看見它啦,但終歸,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接不接受,卻是你的事。不管怎樣,我要謝謝你,你出現了,讓我想做更好的自己。”
他的聲音好真誠,好溫暖。靈蔥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喜歡,天真純粹,無欲無求。她心裏的猶疑瞬間消散。
她握著戒指,她要在這漫天陽光裏,穿過那條街,走過那座橋,走到阿木麵前去。
她站在一座院子門口,她看到古色古香的木樓,花壇裏紅的紫的黃的花,一朵朵開得燦爛。花壇旁,一隻狗和一隻貓正躺著曬太陽。眼前的景象和她記憶裏的某個場景一點點疊合起來。
是那幅畫!她十八歲時在雜誌上看到的畫!
她記得,畫裏還有一把藤椅,藤椅上還坐著一個看書的少年。
她還記得,那是她青春裏最灰暗的一個下午,模擬考考砸,被老師訓斥,和媽媽吵架,年少不經事的她,幾乎覺得這是人生絕境。她趴在座位上,隨手翻開不知是誰傳來的雜誌,她看到了那幅畫。
畫裏盛開的花朵,看書的少年,安然的貓狗,讓她感到蓬勃的生氣。她能感受到書裏漫天陽光的暖意。在那樣的年齡,孤立無援的時刻,一點燦爛都可能被放大,化成強大的希望。
靈蔥將目光從貓狗身上移開,她果然看到了一把老藤椅,老藤椅上坐著一個人,手裏捧著一本書,那張令她驚心動魄的側臉,今天日出時,她才見過。
他抬起來,朝她燦然一笑。他當然隻能是阿木。
他朝她揚了揚手裏的書,是梵高的畫冊。
“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來。”
一瞬間,靈蔥竟分不清,對她說話的,是眼前的阿木,還是她十八歲時的少年。但她分明感受到,這漫天的陽光,不是來自梵高的畫冊,也不是來自綠甸的天空,而是來自她和阿木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