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陝西最大的年饉來了,久旱不雨,加上蔣馮混戰,而統治陝西的正是馮玉祥部下宋哲元,其對陝西人民橫征暴斂,無所不用其極。據曆史資料,嚴重的自然災害,加上貪官汙吏的橫征暴斂和土豪劣紳、投機商人從中漁利,使小麥價由原來的0.3元暴漲到5元;許多地方用一鬥麥,甚至不到一鬥麥就可換地一畝。全省人口為940多萬,災民共535萬多人,其中關中災民就有314萬多人。這一年全省因災死亡250多萬人。真是“赤地千裏,寸苗不生”。我的家庭除了天災造成的顆粒不收外,由於我父親在楊虎城部下同馮玉祥作戰,所以宋哲元部就特別對我家加以迫害,經常派部隊到家搜糧草,使我家本來可以糊口度日的生活瀕於破產,全家老小在死亡線上掙紮。
這時,我們郝邢村外的大道上,每天都可以看見道旁有餓死的人。有的人手拄木棍,蹣跚地走著,走著走著跌倒在地就斷了氣。這時的人和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麼惻隱之心和憐憫之心了。這一件一件觸目驚心的悲慘情景,耳聞目睹,不可勝數。櫟陽鎮上開了一個舍飯場,向災民放舍飯,規定每日一家隻能輪流放三次舍飯。祖母躺在炕上,把我叫到炕邊,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飯碗,叫我到櫟陽鎮去討舍飯。母親拉著我用幾乎不大聽得見的聲告訴我說:“得了舍飯,吃一半,留給弟弟一半……”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拿著碗掙紮著跑到櫟陽舍飯場,那裏災民已排了長隊,還看見從四麵八方向這裏走著的人們。我站了半天隊,腿都站軟了,好不容易輪上,討了一碗麥麩粥,擠出人群,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當要喝第二口的時候,猛地被旁邊的饑民給碗裏撒了一把牛糞,我看著撒有一層牛糞的粥,當我猶豫地在想要還是不要的時候,另一個饑民已經從我手中把碗奪去了。投牛糞的那個人跟上去,兩個饑民在爭奪那一碗牛糞麥麩粥。爭來爭去,結果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牛糞麥麩粥倒到塘土(天旱不雨,道路和場上變成了約一尺深的粉麵般的土,關中人稱之曰塘土)裏,牛糞麥麩粥頓時變成了泥糊糊。旁邊站的人這時也上來,一群人趴到地上,誰也不說一句話,伸手抓這牛糞塘土粥,搶到手的人,絲毫不假思索地送進嘴裏。頓時一群幹癟的嘴成了濕潤的泥巴嘴。我從一旁看著,想著,沒有哭,也沒有罵。片刻,我又掙紮著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回家裏。祖母、母親看見我空著手,沒有討回舍飯也沒有拿碗,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誰都沒有問個究竟,可是我見了親人,忍不住大哭起來了。我哭,不是因為施舍給我的麥麩粥被人搶去,不是我的碗被打碎,也不是因為饑民搶奪使我受驚,而是因為我的心靈受到突然撞擊而產生深痛。多少年之後,我仍不會忘記那可怕的年饉,不會忘記搶我舍飯的那些饑民的臉,我從未見過那樣難看的臉,那些臉呆呆的沒有任何表情,幹癟的嘴上留著一圈牛糞塘土粥的痕跡。
年饉人們都餓著肚子,日子難熬,太陽掛在天上走得那麼慢。為了度饑荒,母親已經讓把她的銀盒(銀首飾)賣了換了吃的。一天,母親偷偷給我兩角錢的銅元,讓我到櫟陽鎮買饃吃。我剛買了一角鍋盔,來了兩個小孩,一把把鍋盔奪過去就跑。我去攆,眼看抓住了,隻見拿饃的小孩,把饃塞到稀牛屎裏。與舍飯場所遇情景相同,一群小孩你爭我奪把帶著牛屎的鍋盔分吃了。母親私房積蓄也花光了還是挨餓,餓得實在無法就得出去討飯。像我們這樣在當地有名氣的大家子弟,怎麼好意思去討飯呢?一天,實在餓得難以忍受,我就出去討飯了。我跑到村南邊數裏一個山東客住的叫獨莊的討過一次飯,給我的刺激特別大。有一家人,他家的老人,我稱劉二伯和二大娘。這兩位老人為人很善良,見我出來討飯,就讓到家裏,二大娘去廚房端出一碗剛蒸的青稞麵菜疙瘩遞給我,這青稞是他家從南山裏討下的。我好久未吃過幹糧了,聞著噴香,忙接過菜疙瘩,剛吃了幾口,他們的兒子劉三出來了。劉三曾給我家當長工,看見我說:“你這個財東娃,怎麼還跑到我們窮漢家來要飯,不害羞!”我一聽這帶譏諷的話,臉一下子紅了,把這有大半碗菜疙瘩的碗一摔,不顧坑坑坎坎,一口氣跑回家。我恨狠心的伯父,家裏有糧不讓動,眼看著全家老少餓成這個樣子,他手中有錢,不去買糧卻置地。於是我發誓:就是餓死也絕不再出去討飯!
我家門前有塊幾畝大的棗園,種著不同品種的棗。往年,棗熟之時,要在棗園裏搭一草庵,並派專人日夜看守,以防有人偷棗。民間諺語雲:“棗子塞鼻子,種穀種糜子。”就是說棗子長到可塞鼻孔的時候,正是種穀和糜子之日。年饉這一年,棗子剛長到能塞鼻子的時候,距離成熟尚早,村子裏挨餓的大人、小孩就來打棗子。一下子棗園裏擠滿了人,打的打,拾的拾,阻攔不住。伯父索性不管,也算是饑饉的年月做的一點好事吧。就這樣棗子未成熟就被打光或生吃或蒸著吃了。剩下一棵最高的老棗樹,在頂端還有幾顆棗子,因為竿子夠不著,石頭打不著,成為僅存的碩果,仍在樹上掛著,到秋季這幾個棗子已經紅了。因為摘這幾個棗子竟鬧出了人命。
在我們郝邢村的西南方約五六裏,有個村子叫溝白村,有姓白的兄弟倆來我們村看他們的舅父郝如茂,大的叫白鹿,小的叫白狗。聽人說,他們的祖父白玉道,是清朝時陝西有名的大翰林,當過布政司,是位很廉潔的官,受人尊敬,他死時神道碑就排了好幾裏。因為年饉,他的後代挨餓,就將墓揭了,把墓中的珠寶和神道碑賣了。白鹿與我同庚,是那次20多個學校講演比賽的夥伴,又因他舅父與我同村,他來我村時常找我,結為好友。他兄弟倆挨餓,就來投奔舅家,被舅父趕出門外。兄弟倆哭著走著,正好在棗園碰上我,向我討吃的,忽然看見那棵最高棗樹上掛著棗子。白狗靈巧,善爬樹,白鹿助他爬上了這棵棗樹,爬到樹頂,高興得把住一樹枝,像猴一樣倒掛在樹上。他摘了兩個棗,放在嘴裏吃了,然後給他哥扔了兩個,又給我扔了兩個,我倆都拾起吃了,下邊摘完,又去摘最高最紅最大的幾個棗,摘後揣在衣兜裏。白鹿看見了,仰頭大聲嗬責他,說他不應該揣起來,要他把棗扔下來,他就又扔了幾個。白鹿不滿足,說兜裏還有,白狗說確實沒有了。白鹿叫他下來搜衣兜。這時確實隻剩一個棗了,白狗下到最低的樹杈,白鹿抓住白狗向下拉,逼得白狗將那個棗含在嘴裏。下來後,白鹿掐住白狗的脖子,還叫白狗把棗吐出來。起初白狗還“啊,啊……”地掙紮,最後不出聲了,人被掐死了,棗還在喉裏。做哥哥的這才從饑餓的瘋狂中清醒過來,哇的一聲趴在弟弟的屍體上大哭起來了。我看到此景也嚇哭了。趕快到白鹿的舅父郝如茂家報告。郝如茂反咬一口:“白狗死在你的棗園,是你害死了我外甥。”他不肯收屍,以給我栽贓。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由於年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異常,哥哥掐死弟弟,舅父不認外甥,並借機嫁禍於人。饑餓怎麼把人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我們家族中有個我叫八叔的,他的女兒名叫惠姐。沒有分家時是一家人,這位賢惠的姐姐與我已故的親姐同庚。在我年幼時,她最疼愛我。她已出嫁,因婆家貧寒,生活難以維持,就回到娘家。適逢年饉,我八叔人口多,已把田地賣光,仍不能養活全家,就賣兒女,把惠姐賣到南山,南山就是商洛地區。陝西的氣候,關中與商洛常常是相反的,關中遭到旱災無收,商洛倒會是好收成,所以民諺說:“旱了秦川,富了南山。”八叔為了全家活命,忍痛把女兒惠姐賣到遠離家鄉的南山。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要上地幹活,看見八叔、八媽、惠姐一行走來。惠姐看見我,一把拉住我的手,抽泣著說:“永娃子,快去給伯說一聲,不要把我賣到南山去呀!”她知道伯父手中有糧有錢,是讓我向伯父講,伸手救救她,說後放聲大哭。我說:“等等,等等,我回去給咱伯說,你不能去南山!”我跑回家見了伯父,向伯父說了。真是個心狠的伯父,聽後把我大罵了一頓後,冷冰冰地說:“這個時候誰還能顧誰嗎?”並叫我把門關了,不要去管。我又去央求母親,母親聽到惠姐被賣,淒然泣下,但她不當家,僅有的首飾已變賣了。母親說:“惠姐也真是太可憐了。”說著從頭上卸下銀簪子交給我,讓我快給惠姐送去。我出門一看,伯父站在城門口,八叔、惠姐已走了,我跑步趕了一陣子才趕上他們,把銀簪子交給了惠姐,二人相抱痛哭一場。我恨這心狠的伯父,本是一家人,一分家連親人都不認了。惠姐一路涕泣向南山走去,我站在那裏望著,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懶洋洋地回家了。
饑餓一天更甚一天地逼迫著我,櫟陽華洋義賬會開的舍飯關了門。祖母、母親餓得枯瘦如柴,二哥跑去找父親。而作為家長的伯父,仍實行他那套不顧家人饑餓,把積攢的錢以廉價買了100多畝地。親戚朋友比我們更苦,誰也顧不上誰,誰也不幫誰。一幕幕悲慘情景在我眼前出現,我的腦海泛出許多問題。人性究竟是什麼?孟子和荀子,兩位老夫子誰是對的?我真想效法屈原,也要寫一篇新的《天問》,向蒼天叩問許多新問題。荒年裏我遇到的一切,使我這已撕破的心,又增加了許多新的裂痕。饑餓驅使人爭著吞噬牛糞,饑餓使親弟兄為爭一顆棗而掐死人,饑餓使人賣兒鬻女,也可使人視親人為路人……惻隱之心何在,仁義孝悌何存?我失去了平靜,也失去了精神平衡,這許多問題在我的腦海不斷地盤旋著。
官逼民反。1911年推翻了清朝政府反正以來的陝西人民,受盡軍閥的殘酷統治,苛捐雜稅壓得人民喘不過氣來,被迫驅走一個個軍閥,可是驅走一個舊軍閥,又來一個新軍閥,驅走劉鎮華,來了馮玉祥。1927年,繼蔣介石叛變革命後,馮玉祥跟隨蔣介石叛變革命,他的部下宋哲元成為新軍閥統治陝西,變本加厲地實行白色恐怖,鎮壓革命,鎮壓人民,加上1928年陝西遭受大旱無收,逼得人民走投無路。於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繼渭華起義之後,先後爆發了旬邑、禮泉、三原、澄城等縣農民起義,提出“抗捐抗糧”、“打倒貪官汙吏”、“打倒土豪劣紳”以及“打倒馮玉祥,三年不納糧”等口號。各地抗捐抗糧的鬥爭此起彼伏。在櫟陽,我的堂兄郝兢生組織一批人,起來造反,當了“土匪”,當時把他們這夥人稱“刀客”。
郝兢生是我大伯父郝隆光的二兒子,在我們這一輩排行為二,我叫他二哥。他隨父親從武,早年在國民軍裏當了團長。到了年饉時他從部隊回家閑住,就組織了一批人劫富濟貧,與官府和軍閥作對。開始他們隻有幾支短槍,大部分人手持大刀、長矛。一天,馮玉祥部隊路過櫟陽,正在新寺打尖(即行進中途休息吃點東西),郝兢生組織他們這幫人衝了上去,把打尖部隊的槍、子彈奪了,成了一股臨潼官府聞之喪膽的“土匪”。記得就在餓死人的年饉,臨潼縣長不顧百姓的死活,派了差官下鄉催糧。這些差官仗勢欺人,橫行霸道,他們挨家挨戶隻要搜出糧食就裝走,把我家的五鬥麥子搶走了,還要打罵,老百姓恨之入骨。我二哥郝兢生一夥就決定除掉這些胡作非為的差官。過了幾天他們又來要捐稅了,我二哥一夥就把差官殺了,把屍首掛在大槐樹上,老百姓看見高興,說差官“上了斷頭台”。臨潼縣聞訊派部隊剿了幾回,剿不下去。從此以後,縣上差官再不敢到渭北櫟陽地區來。堂兄他們常常變換衣服在櫟陽一帶出沒。有一天,我和八弟去地裏采野菜,看見我二哥頭戴大草帽,身穿一件白色對襟褂子,腰上別著槍,匆匆忙忙走來。他到我跟前,啥話沒說,掏出一個鍋盔,掰成兩半,一半給我,一半給八弟。給我鍋盔時,悄悄說後邊有人追他,說罷就走了。那鍋盔是白麵的,我已好長時間未吃過了。我把這事告訴了祖母,祖母聽了,悄悄告訴我說堂兄當了“土匪”。這時,我的腦子裏也產生過上山為王當“土匪”的念頭。
我上初小和高小,就已經陸續看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類小說,也聽到人們說“土匪”,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土匪”並不是什麼壞人。他們反對貪官汙吏,反對賣國賊,也反對叛變革命的新軍閥,可以把如狼似虎的差官送上“斷頭台”,這不正是《水滸傳》中所說的綠林好漢嗎?何況這裏麵竟還有我二哥!從此,我不但不怕土匪,反而羨慕起土匪了。就在這年的冬天下雪之後,在《三國演義》的桃園三結義和綠林英雄豪傑都是在貧困中起來的思想誘導下,我背著伯父和家人,與大留村劉旭初和邢村的邢元興、邢元福,約定在邢元興家歃血結盟。這天晚上有月亮,但地上鋪著厚厚的雪,我穿著棉鞋踏著雪來到邢元興家。我、劉旭初、邢元興、邢元福一起商量,大家推我寫結盟的誓言。我說今天夜裏有月光,我們結盟,就命為“月夜踏雪,訪友結盟”,大家都說好。接著我又說,三國有個桃園三結義,美名流傳至今,我們打破三國的三結義,搞個“四結義”。大家都讚成,報了生辰,我為大哥,劉旭初為二哥,邢元興為老三,邢元福為老四。接著由我起草結盟誓言。到了這天晚上星星出全時,我們四人在邢家結盟了。邢氏兄弟的母親是位深明大義之人,對我們結拜十分讚成,立刻為我們宰了一隻雄雞。我們將雞血滴在酒裏,一齊喝下去,開始舉行結盟儀式。雖然我們是十幾歲的少年,但對結盟卻是非常嚴肅的。我們各上了一炷香,磕了頭,模仿著桃園三結義,在香煙繚繞中,一齊跪在那裏,各自報了姓名、生辰,一起念誓言:不願同年同月生,但願同年同月死……誓以此生,共同打倒列強,打倒貪官汙吏,劫富濟貧,拯華夏於國難,救萬民於水火!……舉行過儀式,四人密謀,要上北山去。關中人把陝北叫北山,那時雖不知道劉誌丹就是共產黨,但已知道北山鬧江山,打土豪劣紳。我們上北山,自己占山為王,也去闖江山。於是我們約好跑的時間,但幾次被家人發現未能走成。最後一次,我拿父親用的一把匕首,劉旭初拿了個矛頭,邢氏兩兄弟各拿砍刀,這就是武器。我穿了關中人叫“遏冷袋”(即沒有大襟的棉衣,有大襟的叫棉袍,沒有大襟的叫遏冷袋),沒有棉褲,穿了雙破棉鞋,他們三人也隻是穿著隨身衣服,就這樣四個十多歲的孩子就要到陝北去“拉杆子”闖江山。我們偷跑了,走了十幾裏,到了我姑媽的村子。姑媽看見我們四個孩子行動蹊蹺,疑竇頓生。小孩家怎能經得住三盤兩問,露出了餡兒來,結果被“押解”回家。伯父嚴厲訓誡一番,並把我交給祖母日夜監護,從此不得擅自離開家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