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需要說清楚,我親兄弟有四人,大哥是郝克俊。二哥郝伯雄(字克傑),讀書不多,在十幾歲的時候,便被伯父送到一個商店裏去當學徒。1927年西安解圍後直到1938年,他都在困苦中度過,時而給父親搞木廠,時而開磨房,時而因受姨母(父親之小婆)的逼害逃走當兵。1938年經黨的介紹才送到延安抗大參加了革命,參加了共產黨,解放後任西安市七區區委書記,西安市工業局長等職。他是我爭取上學和婚姻自由的堅決支持者,為此與伯父、父親爭吵得最激烈而幾次被趕出門。1959年因同情我向中央申訴,受到了留黨察看和撤職的處分。弟弟郝克順,一直在家務農,是這個家庭中受盡折磨的孩子,也是個勤勞樸實的農民。伯父去世後,因父親從未管過家務,我們已參加革命在外,就由他接替伯父當家。在此期間,他對陝西省委和臨潼地下縣委人員進行了掩護工作,並對黨在這個家裏所藏的槍支予以保護,做了不少工作。
1927年放暑假後,下半年開學不久,由於鬧分家,沒有人給教員管飯了,甚至連教員的點燈油也無人供給了。教員實在無法教下去,隻得中途散了學,我失學了,伯父就叫我在家裏幹農活。在我們那裏的農村,小孩五六歲就開始幹農活了,收麥時拾麥穗,打場時幫著拉推耙,平時去割草等。伯父就叫我學農活,我一心撲在讀書上,學農活隻是個形式而已。我們那裏是產棉區,棉花與白豆(即大豆)間種,一趟棉花,一趟白豆。為了防止棉花猛長,要掐掉棉花的頂,我們那裏稱打棉花尖,還得把亂長的棉花條子折去,叫捋褲腿。這些活就分給我們孩子們幹,甚至要雇小孩幫著幹。我到地裏口袋裝著書,這時我已能讀小說了,就裝上《桃花扇》、《東周列國》之類,到了地裏幹了一會兒,我就藏在豆架下邊看書,看著看著,我在豆架下邊睡著了。臨吃上午飯時,他們喊我才爬起來。這時我讀的還有一部書《齊民要術》,這是我伯父常看的有關農業知識的書。我從這部書中學到了許多農業知識。我在地裏不好好勞動的情況,有人向我的伯父告了狀。一天,伯父就到地裏來檢查,果然發現我在白豆架底下讀書,伯父發現我不是偷懶,而是好學,沒有責備。
我們家經過一年多的爭吵,終於在1928年解體分居了。分居後,我們家搬到村外的油坊裏住下。我伯父的爭勝心極強,他除了忍痛把地產作抵押,在高陵縣“世順魁”字號以三分高利借了幾百元,買了牲口,雇了長工,又把油坊開了起來。在家境極其困難的時刻,他發現我好學,認為我將來必能成才,就繼續供我上學。從借的錢中抽出5元,炒了幾樣菜,準備兩壺酒,把錢用紅紙封了,領著我到距離我家三裏的大留村,去拜劉明齋老先生,要求送我到大留村小學上學,劉明齋滿口答應了。於是,我就上了大留村高級學校。
這所學校是劉明齋創辦的,他是學校的董事長,兼著給學生講課改作業。劉明齋留著胡須,長袍馬褂,拄文明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是位著名紳士,在當地很有名氣。他是清朝時代的老秀才,民國時擔任過三原縣第一任縣長,以後曾在國民二軍裏當過參議、參事,也曾在楊虎城部隊任職,還到過漢中,全國解放後任陝西省檢察委員會副主任。
教我們的老師叫張子常,當時不到30歲,甘肅蘭州人,原是北京大學的學生,濃眉,高個子,一件藍布長衫不離身,同學們私下呼他為“衫子客”。張子常懂武術,早年參加革命,是共產黨人。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鎮壓革命後,他逃到櫟陽藏起來,從此脫離革命。他到櫟陽,在櫟陽鎮當文書,劉明齋發現他很有學問,就把他請到大留村學校任教。他在櫟陽教書數年後,就回到甘肅蘭州市,在蘭州小學當校長,一直到1949年蘭州解放。我來到蘭州時,曾去拜望這位老師,解放後他被選為人民代表。1951年我奉命率西北人民解放軍解放西藏,1953年到北京開會又來蘭州拜見這位老師,饋贈200元。他一再誇我說:“那時我就看出你是個有作為的人,我為能教你這樣的學生感到自豪。”
大留村學校,每天早上要出早操,上的課除了曆史、地理、自然之外還是“四書”、《古文諧鳳》、《幼學瓊林》、《春秋》、《左傳》、《詩經》等,以及尺牘、狀子,還要做大塊文章。要學古文,和過去一樣,背書是主要硬功夫。背書不但要背現在學的,而且要把過去學的都得背,先生說這是“溫故而知新”。
劉明齋是老秀才,他很懂八股,善於講文章章法,又通白話文。於是他專門給我們講八股文和現代文的關係,講文法。講文章的章法:起、承、轉、合、切、行,如何轉,如何接,以及文章的邏輯,前因後果。我跟劉明齋老先生學會了寫文章的章法。劉明齋還教我們寫狀子。他自己著有一本寫狀子的書,包括寫狀子的實際事例,寫狀子的格式、文體等。他教我們學他著的書,並要求我們能背過它。劉明齋是個勇於為民請命的人,當遇到官府勒索甚重,就代表當地民眾請求減免糧稅,懲罰貪官汙吏,群眾稱“告黑豆蟲”。如果縣太爺置之不理,他便向上峰寫狀子告縣長,而且據說真的被他告倒了一兩個縣長,使得繼任的縣長對這位老書生畏怯三分。當時,我不是死讀書,力求學懂,學懂後就好背了。我就學會按他的格式,用自己的語言、哲理寫狀子,受到稱讚。
在這個學校裏,先生教討論性的作文。那個時候,我鋒芒畢露,仿效俠義,在我的文章中明顯反映出來。張老師是個受打擊逃難的人,對政治敏感,采取避諱的態度。張先生很愛我的文章,他曾說:“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能說出那麼大的事,而且邏輯性強,條理分明,真是了不起。”解放以後在蘭州見到張先生,他還一再誇我的文章,並向我講他還保存有我的文章。劉明齋老先生對我能寫好文章,少有大誌,特別器重。有一次他當著我伯父的麵誇獎我的文章,他指著我的一篇文章說:“根據我的經驗,永生這娃的才學,若在清朝時,至少應是一個進士,可以當翰林,現在是民國時代,將來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得我伯父更對我偏愛了。
我從10歲開始寫作文,在我家辦的學校和在大留村學校的幾年中,我寫了好多本作文,可惜大部散失。1954年我出席首屆全國人代會後,1955年返回西藏路經西安,我的侄兒革政來看我,他說在家中的老房的老鼠洞裏,無意中找到一本我當時的作文本,我高興地接過來一看,紙色發黃,邊有鼠齒痕跡,但翻裏麵的10篇作文和老師評語尚完好無損。我還真要感謝老鼠齒下留情,竟替我保存下來這份最早的文稿。茲錄幾篇作文及老師的評語於後:
中秋賞月記
熏風自拂,月自東方懸於空,圓如球,明如玻璃,蓋已至中秋時節矣。餘與諸同學作賞之樂。設桌敬月,獻美食數種。少時,獻之已畢。烹菜數盤,旋酬飲酒,講道相勸。未幾,煮美茶一壺,取食數種,相飲食,甚樂。飲食已畢,餘忽然有所感於中秋賞月之樂。夫人生於世,年紀有幾,彈指之間者已壯,壯者已老,一年之中,佳節難逢。由此之,中秋賞月之樂,不可不樂乎!
(評語:起處甚好,感想最好。)
試述各人之誌
是日午,功課畢,餘與張生學友同坐一室,相談笑。張生問餘曰:爾誌若何也?餘對曰:餘之小誌也,好為學,孜孜不倦,學至大成之日,願盡才而教育之。又欲為偉大之人,不為庸碌之徒,不怕死,不苟生,將來與國家立功勞者,是也。雖然為亂世所遇,恐不能盡其言。張生曰:爾之誌盡善哉。
說互助之益
夫人生於世,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故一人之識,何能及乎。互助之事於是生焉。苟能互助,若一日所講之功課,彼有不明,則我助之,我有不明,則彼助之。如有不善,則相勸導之,切磋琢磨,增長知識,無有所窮。此所謂善相勸學皆建互助之益,豈不大哉。若夫不顧互助,則爾為爾,我為我,學問全無所進,有不善之事不相勸,此所謂過不規,道有兩虧,此之害偉矣哉。
(評語:通順)
說棉
季春之雨,初晴之後,餘與諸同學,乘課業之暇,作郊外之遊。但見數農人,持犁執鞭策牛翻地不已。友問餘曰:翻地何為。餘應之曰:今將種棉也。棉,有草本木本之別。始產印度,唐太宗之時,其種方入中國。今日播種,夏秋之交,葉腋之花,結實如桃,熟則綻裂三歧,其棉自見,采而軋去其子,或彈、或紡、或織布等,以供人之衣服;又能售之,所賺之利,以供費用,其利大矣哉。
(評語:詞達理明)
學貴有恒說
溫課已畢,餘與諸同學,坐凳伏幾,談論學問。有一友曰:人生於世,不可不讀書,若不讀書,則終身為蒙昧之人,是猶麵牆而立也,義禮不明,悔尤交集,此皆不讀書之過也。餘答之曰:雖然如此,貴乎有恒。若讀書之時,三日在外,一日在校,遊戲無度,荒疏功課,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嗚呼老矣,是誰之愆。故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作巫醫。此言無恒心之害也。苟能恒心,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以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若梁顥八十二成大名。由此觀之,學貴有恒之言誠不誣也。
(評語:敘情尤切)
學校與國家之關係說
友問餘曰:學校之與國家有關係否。餘應之曰:學校之與國家如唇齒之相依。故海外諸國何其強也,皆因多設學校,以教眾生,人才並出,然後建大功於國家,造幸福於社會,又能使國中之人無不知其禮義之宜,而有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苟能如此後,治國可運於掌矣。我國之人,何不積極之設學校哉。
(評語:既知人才與國家大有關係,諸生何不勉之,致國家於富強也。)
陝西最嚴重的大年饉人們習慣稱民國十八年(1929年)年饉,實際上年饉是從民國十七年(1928年)開始的。我記得1928年大旱,夏糧歉收,接著秋田又遭到了非常嚴重的蝗害。回想那一年的蝗蟲多得嚇人。蝗蟲來時,結成比飛機還要大的一片又一片,飛過來有響聲,多得一下子遮倒了太陽,如同日食,一下子天都變黑了。遇到渭河,蝗蟲能夠結到一起成為一條大船,漂水而過。蝗蟲真是具有“海陸空”的本領。當蝗蟲看見莊稼地,就分散在整個莊稼地裏,或幾十畝,百十畝包穀苗,隻聽得哢嚓、哢嚓,像人用鐮割一樣,不到一兩個小時,全都吃光,好好的莊稼地成了空地。農民們見蝗蟲來了,就敲鑼打鼓,用桃樹條子打,說桃條能避邪。實際不起任何作用。可達天文數字的蝗蟲,把一塊塊莊稼吃光了,又轉移到另一地方。蝗災的危害是比什麼災害都要嚴重的。
這一年,我們家麥麵饃這類飯食不見了,代替它的是秫黍麵做的黑窩窩頭。關中的秫黍當然沒有東北秫黍那麼好吃。因為是連殼一起磨的,加上缺乏蔬菜,所以吃下去,常常便秘,得用鑰匙從肛門摳。我正是這一年到距家三裏路的大留村小學上學的。如果住校,需繳三石麥的食宿費,家中繳不起,我隻好走讀。為了不遲到,天未明就起床,沏一碗鹽開水,泡個窩窩頭,胡亂填下肚。拿著饃,帶著用一塊舊布包著的課本就往學校跑。郝邢村到大留村,走大路要彎很多路,我便逢田跨田,遇牆翻牆,斜插走過去,竟然把地踏出一條路。就這樣緊趕慢趕,才算準時到了學校。中午放學,我就留在學校啃冷饃。
最難熬的是冬天了。一到冬天,那窩窩頭凍得像石頭似的,硬得很,當時一些財東的同學見了譏笑我所帶的窩窩頭,又黑又粗硬難以下咽,就給我的窩窩頭起了個名叫“打死狗”,意思是這種饃硬得可以打死一條狗。我們學校沒有水井,用水要學生輪流到村裏去擔來,寶貴得很,所以學校不供應開水。每到上午放學,大留村的同學都回家吃飯去了,我離得遠,隻得在學校裏啃這“打死狗”,喝涼水了。啃著涼饃,喝著冷水,連一點菜也沒有,吃到肚子裏凍得渾身打顫,實在難以忍受,吃著吃著就不免潸然淚下,吃著哭著。
這一年大旱,冬天特別寒冷,進了農曆十一月,天更冷了。同學們上課凍得受不了,就從家拿麥秸,搬幾塊磚頭,摞成方塊塊,在裏麵生火烤。放了學灰尚未滅,我就將帶來的窩窩頭埋在灰裏,等饃的冰消了,上麵卻沾了一層黑灰。本來就是很黑的饃,這下變成了個黑蛋。我拿起就吃,把我的嘴也染黑了,成了個黑圈圈。我吃了饃,拿碗去張子常先生家,向師娘要水喝。因為水很缺,平時學生向她要水喝,連涼水都舍不得給。這天,我眼裏含著淚,嘴圈是黑的,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半塊極黑的饃,真像是個叫花子那樣的狼狽相,感動了這位慈祥的婦女,連忙把懷抱的女孩遞給我,接過我的碗進屋倒了一碗開水給我,我喝到肚裏,一股暖流,立刻感到渾身暖和。從此以後,師娘破例供我開水喝了。
這些苦難,我當做對我的意誌和毅力的鍛煉,為我樹立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誌打基礎。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默念著孟子那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特別想起範仲淹,因為我母親姓範,對範仲淹很崇拜。範仲淹求學時也很貧寒,一碗粥都不敢一下吃完,要把粥放涼,成了涼粉,將粥劃個十字分成四塊,每次隻吃一塊,這就是“劃粥而食”。範仲淹還把鹹菜切成節,限製每次隻吃一節。我就以這些前人的範例勉勵自己。我在想範仲淹那麼貧寒都能忍受,我怎麼不能?要成大器、立大業,這點困難就不能克服嗎?於是我立誌要以苦為樂,磨練自己的意誌和毅力。這年因為大旱,三料無收,劉明齋家經濟也困難,無力辦學,過了冬至,宣布散學,我就又失學了。
在大留村學校的同學劉養沛(以後改名劉旭初),是劉明齋的兒子,此人忠厚,敏捷稍嫌不足。當天上的課能背過,之前的課文卻忘記了。寫文章不能根據已學過的變化格式,而是生搬硬套學他父親寫狀子,沒有自己的語言、哲理,而是照抄他父親那一套。他當時是死讀書,在學校常挨打,晚上回家,父親進行輔導和補課,他仍學不會。他父親批評他的文章是謄文公。他父親當著同學的麵斥責他,有時點我的名,將我的文章作為他學習的榜樣。我和劉旭初就常常在一起切磋功課,從此建立了友誼。我曾與他結為盟兄弟,以後上海求學,一起磋商起字,我叫若庸,劉旭初叫若魯。1932年在西安中山中學一起參加共產主義青年團(前衛社),1937年到安吳青訓班參加革命,1951年參加了解放西藏工作,幾十年在一起,始終友情甚篤。
我還有兩位小學的同學,是我們郝邢村的弟兄二人,一個叫邢元興,一個叫邢元福。本來一個村兩個姓,一個姓邢,一個是我的家族姓郝,曆史上兩個家族有仇。那還是清朝時代,我大伯郝隆光和邢家的大伯一同去三原考秀才,我大伯本來考得成績好,因為耿直,不給考場師爺、衙役們勒索的錢而被除名。姓邢的大伯考得成績不好,卻行了賄賂而得中秀才。過陰曆年時,竟以盛氣淩人的態度給我大伯父送來一副欺負人的對聯。我們家曆來習武,我大伯父一看生了氣,把對聯撕了,組織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到他家,把秀才拉出來打了一頓。他們家也組織人與我們家械鬥,結果又把他們打敗。民國以後,我大伯到了胡笠僧部隊,當了官,有了武器,他們害怕,沒有繼續鬧,我們這邊也收斂了,沒有找麻煩。但是兩家的仇結得很深,到了我們這一輩,大人都不許與他家來往。但邢元興、邢元福和我在一個學校,我們在一起複習功課,我對《書經》理解較差,而邢元興卻對《書經》背得熟,理解得深,我曾向他求教,例如就曾問過“啟迪、迪化”這兩個詞,他給我做了講解,我漸漸與邢元興偷偷要好起來,他又把邢元福引來與我做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