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年少誌高(3 / 3)

我的出走,把家裏人駭壞了。見我回來,祖母死命地拉著我不丟,媽媽在旁痛苦抽泣,伯父在旁拚命抽著水煙。從此,我們家的麩皮野菜湯中的麩皮增加了一些,瀕於死亡線上的生命保住了。

年饉時,我家的長工已辭退了,隻留下兩位表兄,一個叫惠永祿,一個叫蘇凱,我失學在家,伯父將我按長工對待了。每天吃兩頓麥糝野菜湯,我伯父在雞叫二遍時,就把我們叫起來,到地裏去打胡基。或者把地裏的秫黍根挖出來,把根上的土打掉。到吃早飯時,我和表兄將秫黍根裝在籠裏抬回去作柴燒。本來我家燒煤,因年饉,煤已買不起了。幹到吃飯時,我已餓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和表兄抬著秫黍根,我讓表兄走前邊我在後,把書放在擔子上,邊走邊看。伯父看見了,很生氣,嫌我懶,打我,罵我是懶龍。家裏人也說我,你隻知道念書,念書能當飯吃嗎?我不管他們說,一有空,就到我家的藏書房去看書。這個時候,家裏人厭惡我,我在家裏的地位變了。

我伯父強迫我們在田裏敲打那已經幹透了的土塊,不但我這個少年不理解,家裏人不理解,就是當地有經驗的農民,看見我們這些餓得皮包骨頭的麵黃肌瘦人,有氣無力地打這毫無效果的土塊,也都覺得十分奇怪可笑。我伯父不聽大家勸告,仍然堅持叫繼續幹下去。他不給我們講為什麼要這樣幹,隻是一再強調說:“工沒有白費的,以後你就會知道的。”我家的口糧已不多了,卻有三石麥種子,伯父下了死令,就是把人餓死,也不能動一粒種子。以後,我父親兌來200塊現元,也不讓動,用錢買了100多畝地。到了秋天,天還未下雨,他狠心把三石(約1000斤)小麥種子,播種在完全幹透的土裏,8月直到10月前後,麥子還是原封未動地躺在土裏。我們都埋怨他,他反而說,這是他將來要發家致富的起點。到了11月以後連下幾場大雪,這是曆史上沒有過的大雪。在大雪覆蓋的田地,經消雪的浸潤滲入地裏,開春了,麥種竟出了黃嫩芽。

1930年,這年春天雪消融了,也開始下雨了。但饑荒的程度則達到了最嚴重最困難的階段。我們每天主要依賴槐花和蔓菁充饑,勉強度過了春荒。到了夏初,原來幹種的25畝大麥,一下子豐收了,大約收了60多石。我們殘忍的伯父,露出了笑臉,變得“善良仁慈”起來了,不但讓我們放開肚子吃飽,而且還把這些作為青黃不接救命的大麥,廣泛地借給鄉裏親朋友鄰,說不要什麼報酬,隻是要小麥收後,借一鬥大麥還一鬥小麥。這實際上是把幾十石價低的大麥換成價高的小麥。那時我也認為這是一件仁慈的好事,是合情合理的。接著又豐收了100多石的小麥,伯父利用小麥的高價,還清了向高陵商號的借債,又買了牲口,雇了長工,開辦了油坊、粉坊,我伯父夢寐以求的土財東又恢複起來了。

我伯父這個人有自己一套理論,房屋是浮財,土地是根本。房拆了可蓋新的,而把地賣了就是挖了根。他說:“有人始有土,有土始有財,有財始有用,有用適用足。”所以當我家生活很困難的時候,他決定把後樓拆掉,把木料劈成木柴,拉到60裏外的三原去賣。年饉木料無人要,一根椽子才賣到5角錢。而一根椽劈成木柴則能賣到1.5元。伯父讓我表兄蘇凱拴一套牛車裝上柴,祖母和母親讓我跟車去三原賣柴。吩咐到三原不要住店,晚上趕回來。我和表兄趕車到三原後,把木柴卸下。因為在家隻喝麥糝野菜湯,到三原60裏路,肚子早已餓得咕咕響,就先向店裏借錢買吃的。我們放開肚子,像鍋蓋那樣的大鍋盔,我就吃了一個,表兄吃了兩個,我們不敢吃麵條,隻向飯館要碗麵湯喝。我們把柴賣了,共得15元現洋,趕快向回趕,走到距離我家約20裏的地方,遇上了“土匪”,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1928年和1929年,是曆史上罕見的大旱,三料無收,寸草不生,由櫟陽到高陵15裏路上原有好多村莊,現在一家人也沒有了,隻見村子的房屋變成斷垣缺壁,破爛不堪。由櫟陽至三原60裏,除了山東客住的村子還有幾家人外,大部村莊也無人了。這時“土匪”遍野,攔路搶劫。我和表兄賣完柴從三原趕著牛車返回,走不多遠天就黑了,我和表兄坐在車上,牛拉著車摸著黑地走著,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牛車走到距離我家約20裏的地方,已經夜深了,突然竄出兩人,一個手拿折腰槍,另一個拿個布包的家夥,雖然個子很高,但也餓得皮包骨頭。他們攔住我們的車要“買路錢”。我表哥蘇凱住在我家多年,有些武功。他就下車對來人說:“我們到三原賣柴,這是一家十幾口人的活命錢,怎能給你。”我在車上趴著未動,因為這時我已結盟想當“土匪”,也有點膽量,遇上“土匪”不覺害怕。我說:“咱們是一步鄰近的,你們有困難,可以拿一點,給我們留點,不能把我們趕到絕路斬盡殺絕吧?”我這樣說後,他們把我看了一下,問我是哪兒人?我回答是郝邢村姓郝,我一說郝邢村的郝家,是因為二哥郝兢生名氣還是什麼,他們不要了,說聲好,好,你們走吧!我說給他兩塊大洋,他收下,放我們走了。回到家已經半夜了,祖母、伯父、母親等在家等我們。他們誇獎我機智,隻失兩元、保住了13元。1930年秋,在我去上海之前的一天,表兄早上起來開城門,倒進了一個麥裝子,把表兄嚇了一跳。我們都趕來看,打開裝子裏麵有一字條:“某年某月某日借洋2元,今還麥五鬥,收……”我們想起賣柴被劫之事,劫路的哪裏是土匪,而是特大的年饉被逼無奈的饑民。拆房賣柴得了些錢,家裏吃的麥糝子粥比以前稍微稠些了。

前麵敘述了沒有當成土匪,卻在年饉的一個偶然的機緣裏,我當了道士的徒弟。給道士當徒弟,倒不是去當小道士,而是拜一位名醫為師學中醫。這一機緣雖是個偶然,但我學中醫卻不是偶然的。

從學童時期起,我就非常敬佩宋朝的範仲淹,因我母親姓範,這又使我對這姓範的曆史名人更增加了一層親切之感。對範仲淹,我敬佩有三:其一,他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二,他刻苦勤學,劃粥而食,一次隻吃四分之一粥,隻吃一節鹹菜。其三,他說:“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向他學習,以他為榜樣,也要學中醫。1926年,軍閥劉鎮華的鎮嵩軍圍困西安,我們全家避居耀縣。耀縣南郊有個藥王山,山上有藥王廟,供奉的就是我國曆史上著名的醫學家和中藥學家孫思邈。我母親掛念在西安守城的父親,要我們到藥王廟給藥王磕頭、求簽,保佑父親平安。藥王山上有許多石碑,記載了孫思邈的著作和民間驗方。這時我已讀過古文,能讀懂碑文,我趁失學,挖菜、拾柴和隨大人來藥王山之機,就看碑文,記藥方,憑著記憶力,記了很多藥方。以後我們回櫟陽,家裏人或親友有個小病,我就開個藥王山石碑上的方子,他們吃藥後果然有效。他們這時忘了過去說我奸說我懶了,還嘖嘖稱讚:“永娃的鬼門道真多,真是胡蘿卜調辣子,吃出看不出!”過去說我懶也罷,現在稱讚我也罷,我倒不大在乎。重要的是,學了些驗方還靈驗,能把病治好,這使我信心倍增,學醫有了興趣。30多年以後,在那曲折的年代和艱險的環境,我進一步鑽研起中醫理論,並且也實現“不為良相,當為良醫”的誌願,正式門診給人看病了。應該說,我的學醫是在12歲時上藥王山讀碑文開始的。

大災之後,必有瘟疫。1928年1929年,天遭罕見大旱,死人甚多,環境衛生很糟,活著的人也餓得幹瘦如柴,抗病能力大大下降,傳染病霍亂流行。當時按霍亂外文譯音叫“虎列拉”。老百姓說,這種病傳染得快,上吐下瀉,得病死得快,常有一家人死絕,一個村子死得無人抬屍,就如老虎下山拉人一樣,所以才有這個嚇人的名字“虎列拉”。霍亂流行時,人人自危,父母妻子不能相顧,無人收屍,被豺狼成群所吃,淒慘得很,也嚇人得很。這麼嚴重的瘟疫,唯獨我們住的這個城堡內沒有傳染上。我們家那時不知是從書上還是從哪裏傳來一種辦法:在城門上用石灰寫上“耕讀傳家”幾個大字,並在每家大門上用石灰寫上“薑太公在此,萬無禁忌”,畫上神符,然後把石灰從門道上直撒到拱道、院內,到裕德堂。當時說這可起“避邪”作用。“避邪”也對,這“邪”就是“霍亂弧菌”,石灰起了消毒的作用。後來我一查藥王山的碑文,孫思邈的《千金方》上麵就有此方。

正當霍亂大肆流行的時候,有一天,一位遊方道人來到我們村,他身軀修偉,銀須飄然,麵目慈善,目光炯炯,身著道袍,手持道鏟,背一個褡褳。褡褳內裝著化緣的食品和兩部醫書,一部是《甲乙經》,也就是《黃帝內經》的第四部分,專講針灸穴位的;另一部是清朝乾隆皇帝禦批由太醫院修纂的《醫宗金鑒》,主要內容是對《傷寒論》的實踐總結,在中醫學中也是很有價值的名著。這位道人打扮的人實際上是位名中醫,來自山東,醫術精湛,特別擅長針灸。正當瘟疫流行之際,他沿途行醫來到櫟陽。他來我村找地方借宿,我伯父讓他住在原先我上私塾的書房裏。他住在我們家,不吃我們家的飯,隻吃他所帶的幹糧。我猜想,這可能是他不願叨擾主人,或者是他在病區防止傳染講究衛生之道吧。書房有一麵炕,他就睡在那裏。伯父吩咐讓我伺候他。這時正是我上山為“匪”之誌未能如願,寂寞無聊時,家裏來的這位頗有點神秘意味的道人是一位名醫,使我極為興奮。在年饉失學之時,送上門的老師,我要拜他為師,向他學習夢寐以求的中醫學。向這位名醫學醫是從給他背褡褳開始。每日早晨早早起來,洗漱畢,吃點幹糧,然後出門行醫,我給背著褡褳同行,我親眼目睹了他治霍亂的奇特辦法:

首先要給病人放血。隻見他用一根三棱針紮腿放血,放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後改用很細的銀針紮病人十個指頭。就地挖一個一尺多深人可以躺下去的坑,挖好的坑裏撒一層食鹽,用水桶從井裏打水,不讓桶底觸地麵,人用手接住桶底,把這種名叫清挎涼水倒進坑裏。連倒三四桶清挎涼水,用棍子攪拌水,直到攪得起了白泡沫時,把病人放到水裏泡。因為霍亂上吐下瀉,很快使人脫水,用鹽水一泡,病人就不吐,不渴了。讓病人在鹽水裏躺半個小時,人就可以起來了。然後他就叮囑病人,如果口幹想喝水,就喝鹽開水。常常病人來時,是用門板抬來的,經過紮針鹽水泡,半個小時後,病人自己就可站起來向先生道謝,走著回去。他治了許多霍亂病人,都痊愈了。這樣嚴重的傳染病,沒有什麼特殊藥,沒有什麼西醫的現代方法,能有如此特效。20世紀40年代我在延安時,寫一篇短文,介紹這種治霍亂的方法,被當時的《解放日報》刊登了。那時邊區缺醫少藥,據說有的群眾試用,確實有效。

我親眼看到這位名醫治病有如此奇效,從內心對他敬佩,也產生了如饑似渴地向他求醫的念頭。他外出不論走多遠治病,我都背褡褳跟著不辭勞苦。晚上回來,我從油甕裏挖些油羹子,加上一根棉線放在燈碗裏,端到書房裏給這位醫生點燈。燈點後,他就正襟危坐,讀他帶的醫書。這位道士打扮的醫生,白天外出治病,晚上回來還要看《醫宗金鑒》,孜孜不倦。我不好打攪他,直接向他提出:“教我醫學吧!”我坐在他旁邊,《醫宗金鑒》線裝本有四冊,他打開看第四冊,別的放在一旁。我就抽出第一冊,從頭開始讀,這時我的四書五經以及其他古文都已背熟,這樣的古文根底,對《醫宗金鑒》不僅字能認得,可以讀下去,而且基本上可以理解書的內容,讀著讀著,我的思想很集中,讀出了聲。

這位先生停止看書,抬起頭看著我讀《醫宗金鑒》,就問:“你幾歲了?”

“14歲了。”我回答說。

“這部書你也能看懂?”先生以懷疑的目光望著我。

“能看懂。”我點點頭說。

他很詫異。從我手中要過去這第一冊,翻到前麵的乾隆皇帝“禦批”指著說:“你從頭念一遍。”

我接過書念一段停下。我念時他閉著眼仔細地聽,我停下,他睜開眼說:“往下念。”

我又念了一段,他說:“再往下念。”

我把禦批全部念完了。

他很和藹地問道:“意思能懂嗎?”

我點頭說懂得。

他說:“你講講看。”

我講了這篇禦批,我還向他說我在藥王山讀了孫思邈的碑文和記了許多驗方,我又給他背了一段碑文。

他站起來,看了我好一會,用手撫著我的頭頂,稱讚說:“你小小年紀,卻這麼聰明啊!以前有些秀才還讀不懂這本書哩!”

接著,他背了雙手,在書房內緩緩踱著步子,良久,停留在窗前,一手捋著胡須,凝視著窗外淒寂的夜空,又回過頭來,問道:“你願意學中醫?”道人打扮的醫生那慈祥而莊嚴的神情感染著我,我忘了答話,隻是靜靜地頻頻點頭。

老人微笑,說:“好,我教你!”

從這一天起,我學醫終於有了老師了。從此以後,每天外出行醫晚上回來,道人醫生除了自己看醫書從不間斷外,就開始給我講《醫宗金鑒》。給我講脈理和診脈方法,還教我一些湯頭,他把湯頭編成歌訣讓我背誦。當然對中醫古籍上的東西,有不少是我當時不能學懂的,他就耐心地給我講解,深入淺出,直到我學懂。現在回憶我跟這位道人醫生學醫,別的內容經過自己揣摩和他反複講解,是比較好懂的,隻有陰陽五行之類,按我的年齡、農村的環境和那時所能達到的科學知識水平,還是不大懂的。

鄉下就寢較早,偌大的一個院落入夜之後,常常隻剩下書房一隅還有燈光。遭災之年,農村凋敝,人煙寥落。夜靜時,橫空寂寥,一燈如豆,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嗚咽似的犬吠。此情此景,若在多愁善感的人看來頗為悲涼。不過,書房內一老一少,各自浸透於醫書,雖不致超然物外,倒也能專心致誌,忘卻一切。這位道人醫生仍不吃我家的飯,也不喝我家的茶。他自己帶有茶葉,用小爐子自己烹茶。讀倦了,他飲一杯,有時給我斟一杯,師徒二人就著張已經破舊的小桌,對飲小憩。他說書,深入淺出,明了易解,而又聯係實際,秉諸家之所長,加上他行醫之經驗,兼及各類病例,使我這個十幾歲的少年聽起來興致盎然,如同隨他遍曆遠在千裏外病家的疾苦,又遨遊於古代世界,親聆上下幾千年間名醫的教誨。聽他講醫,我越聽越不疲倦,而且浮想聯翩。他本來魁偉,萬籟俱寂之中,身軀照映在窗框上,越發顯得高大,被飄忽的燈焰帶動著,那影子栩栩如生。我凝視著他,不禁想著:古時候藥王孫思邈就是這個樣子吧!張仲景、華佗、孫思邈、李時珍等曆代傑出醫學家俱往矣,而這位道人活著,醫學活著,一代一代相傳,生存於民間,又造福於民間。此時此刻,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範仲淹的名言,“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立誌像範仲淹那樣以天下為己任,如果不能如願我必須當一名醫生,濟世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