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過了正月十五,學校複學了。從高陵請來了一位姓李的先生,他是西安尊德學校畢業的洋學生。學習的課程有國文、算術、地理、曆史、自然、尺牘、寫訴狀和英語等八門,還有體育和音樂。在偏僻的鄉村第一次學英語,鄉裏人聽到很稀奇,說是“放洋屁”。另外,這時還學了拚音,學的是老拚音字母,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還能見到。
學校開始舉行講演會,講演由自己選題目,要求每個學生都得講,練習如何講得好,如何打手勢。在自己學校搞了一段時間之後,學校選拔我和同村的一個學生也叫郝永生為優秀講演學生,由李先生帶領參加周圍20多所學校的講演比賽。這次講演比賽我得了第一名。本來,我伯父是反對這一套洋氣派的,但由於我的講演受到周圍各方麵誇獎,他聽到後也感到光彩,就不製止了。我講的題目很多,記得參加周圍20多個學校講演比賽我講的題目是“修身之道”,從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到什麼“人貴自知”,“水貴自清”。一個青年人要有立大誌做大事的誌氣,要當民族英雄,直講到要雪國恥,打倒帝國主義等一大套。我講演還講了“水不知自清,蛇不知自毒,人不知自惡”的話。這三句話引自百物無自知,還引用了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王陽明的話來說明要虛心向別人學習,想問題看問題要客觀的道理。我的這些講演人們聽了感到吃驚,一個剛過10歲的小孩就看得這麼遠,認識問題這麼深,真是了不起,見了我伯父都誇說:“你郝家出了神童。”
除了上課外,這個時候我還閱讀一些書,如《三國演義》、《西遊記》、《東周列國誌》等,並且出題作文了。當時我們同學中能背《三國演義》章回標題和諸葛亮舌戰群儒以及其中重要書信詞句的人就有好幾十個。我的作文好,就是從《三國演義》學的。從1925年“五卅慘案”雪國恥的宣傳,1926年反對劉鎮華圍西安的戰爭,到1927年蔣介石、馮玉祥先後叛變,鎮壓反對列強的革命人士和共產黨員,連楊虎城也被迫出國,魏野疇、史可軒還有我義父王福祥等先後犧牲的一係列事實的影響,作文也由一般的“說勤”、“說孝”和記事、記遊的文章,上升到寫紀念國恥和反對列強、熱愛我們國家的政論性文章了。如以“還我河山”、“打倒列強”為題的文章。記得1927年教我國文的這位李先生,他思想很進步,常對學生們宣傳打倒列強、鏟除軍閥和土豪劣紳的革命思想。當蔣介石、馮玉祥叛變、屠殺共產黨人和愛國青年時,他在課堂裏發表了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演說後,給我們出了一個《刺賣國賊》的作文題目。老師暗示蔣介石和馮玉祥都是賣國賊,並囑咐文章中不能寫蔣、馮之姓名。我在這篇作文中,引用《幼學瓊林》中“今刺一秦,猶恐一丁”這一段比喻,論述了光靠刺一兩個賣國賊並不能救中國,而要救中國就要打倒列強,鏟除軍閥和土豪劣紳的革命,才可以救中國。這篇作文得到老師們的稱讚,說是寫得最好的一篇。不久查學先生來到我們學校,說要查看學生的作文,李老師悄悄告訴我讓把這個作文本藏起來,不讓查學先生看,以免惹出麻煩。
我幼年的同學中,最要好的一位朋友,而且以後成為抗擊日寇而壯烈犧牲的愛國英雄,他叫王通經,小名通娃。王通經年幼時就聰明絕頂,義氣豪放,天賦勇敢,而且有許多與一般人不同的特點。王通經,長得比我們同年級同學稍高些,方臉,大眼睛,顴骨特別大,大耳朵,留著一圈頭發,顯得麵雖善卻英武。他在學校裏的怪事特別多,尤其常使老師尷尬,哭笑不得。他的家距學校較遠,學校放了學,他回家不是走回去,而是打著趔子一直到家,吃過飯上學校,他仍然是一路趔子(武術運動中的一種跳躍動作),常年如此。他到校如果遲到,學校門關了,要是別人可以把校門叫開,但他不叫門,用個什麼東西把門撥開,或由後牆跳進來。那時學校製度嚴得很,先生打人很厲害,連學生去廁所都得向先生要一個木板被稱作“廁板”,手拿“廁板”才能去,回來後要向先生交“廁板”。他天資聰明,但不好好念書,回家也不複習。第二天快上課要背書時,他才拿著問我不認識的字,我給他說後,他出去轉兩圈,開始上課,先生叫他背,他就能背得過。書背不過要挨打,他很特別,愛讓先生打他。本來能背過的書,他故意裝背不過,甚至先生沒有叫他,而他自動走上去,先生就讓他背,他又裝著背不過。先生打他,他讓先生狠打。他是白豆子皮,麵不改色打得手腫得多高,他不哭,不求饒,先生對他沒有辦法,隻得說:“去,去,去!”他向先生裝鬼臉,“嘿嘿”笑著走了下來。下去後,他打一桶水,用涼水澆打腫的手,見了別人又“嘿嘿”笑了起來。
先生打了他之後,他就想方設法整先生,真把先生整得沒有辦法。一次先生在教室改學生的作文,他捉了幾個蠍子,設法把蠍子放進先生的褲子。還有一次,捉了一隻麻雀,放在先生的椅子下邊,先生一坐,麻雀就撲嚕嚕地飛了。他還給先生放蕁麻,使先生手一碰就起泡,痛得難熬。先生生了大氣,要打他尻板子,尻板子是由學長兩人壓著,由老師或指定的大學生用特製的大板子打。先生要打王通經的尻板子時,他向先生說:“我趴下不用人壓你打,我要是動一下、要是哼一聲不是人。”先生很生氣,一次就打斷了三個板子。他趴著未哼一聲,鬧得先生沒有辦法,沒有力氣,隻得拍拍手走了。
王通經的家不算很窮,是個小康之家,父母隻有他一個兒子,很愛他。他不好好讀書卻愛看小說,不知從哪裏學到了那麼多英雄故事。每到冬天晚上,到學校上晚自習,寫字、溫習功課和記日記。我們近的同學上完自習就回家,他離學校遠就睡在學校裏。學校冬天不讓生火,每個同學就從家裏提些麥草鋪在地上,腳冷時把腳塞到麥草裏。寫完字和溫習了功課後,大家就聽王通經講故事。我們就從家中給他拿饃,我拿的是麥麵饃,有的拿的是雜糧饃。關於挨板子,王通經說:“越怕痛就覺得痛,如果不怕痛也就不覺得痛了。”他還說,挨打慣了,一段時間不挨打,手還覺得癢癢!那個時候,學生們的國家觀念極濃,談起話來常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優秀民族”,“我們中國是天朝”,“作為中國人而感到自豪”等等,王通經給我們講的就是屬於愛國方麵的故事,講著講著把大家的勁鼓起來了,這時他就率大家到操場上擺開陣勢練習“打洋人”。
1929年也就是民國十八年,是陝西曆史上最嚴重的年饉,王通經的母親餓死了。他父親到我家當了管賬先生,他沒有辦法生活,起初我還從家裏偷著拿個饃給他,以後我家也自顧不暇,沒有饃了。他從地裏摟茅草,園子裏堆了一大堆。到了臘月,他就燒窯,他有這個手藝,燒香爐、罐罐之類的陶器。因為要過年,雖然是年饉還得敬祖先,香爐還是有人買的。一天,他擔著香爐之類陶器到高陵去賣,擺了個地攤,還沒有開始賣,高陵縣管市場的人,還有警察過來,向他收地皮錢,他沒有錢給而發生口角,接著就打起來了。他把這擔陶器擺成個三角形,陶器不賣了,用陶器打,來一個打一個,十幾人沒有辦法靠近他。一直打到農村吃午飯的時候,把陶器打完了。人越來越多,他起身用扁擔兩頭來回打,打開一條路。走到城門時,城門關了,他一躍跳上城牆,翻城牆跑了,跑到了三原,正逢馮玉祥部下宋哲元在這裏招兵,他就當兵去了。
從三原開走時,他當了班長,他到部隊裏學得了許多革命的道理,以後部隊開到北京西園時,他給我來了一封信,說他在宋哲元的二十九軍當了連長。1933年,日本帝國主義繼侵占了我國東北三省之後,又糾集日偽軍10萬人,分三路進攻熱河,僅僅10天,熱河全省皆告淪陷。接著日軍又向長城線上的軍事要地喜峰口、冷口和古北口等處進攻,企圖一鼓而下華北。他在宋哲元部隊裏大刀、木馬、拚刺都學得很精,很快提升為營長,他奉命率部守喜峰口。喜峰口戰役之前,我從上海收到他最後一封信。喜峰口戰役就是他指揮打的,英勇得很啊!他一個營守著,日軍一個團進攻,守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後全部犧牲了。以後所在部隊給他父親寄來一封信,內有他犧牲前給父親寫的信、80元現洋和他當營長的照片。他向父親表誓言:“……日本不滅,何以有家。給這80元是向你盡孝,我要盡忠了,以此報國。”這是部隊從他身上發現的子彈盒裏裝的錢和照片,別無他物。
部隊來信詳細寫了喜峰口戰役的經過,王通經的父親給我看了,大意是這樣的:喜峰口戰役打得很激烈,一營人守了七天七夜,打得隻剩了十幾人。王通經下令讓其他人撤,他守著作掩護,但沒有一個人後撤,都要與他戰到最後,死在一起。這時,王通經脫成精身子,身掛一條紅,手拿鬼頭刀,衝上去與日本侵略軍拚命。他一個人用大刀砍死了50多個日本兵,鬼頭刀砍得無刃,身負十幾處傷,他下來又拿了兩把刀,再次衝上去,又砍死十幾個敵人。這時日本人是來不及用槍打呢,還是武士道精神,使得日本兵對這位殺死那麼多日本人的中國人不但不恨,反而認為是位英雄,對英雄人物用槍打死了不符合武士道的精神。最後上來三個身強力大的日本人,從前從後動手把他砍成重傷,倒了下去,這時又上來一群日本人,給他身上插上用中文寫的英雄的牌子,抬了下去,不久就犧牲了。
王通經的父親也是個傳奇式的人物。有古文根底,毛筆字也寫得很好,寬宏大量,從不與人吵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這位鰥寡老人接到獨苗兒子犧牲的信後,不流淚。別人勸他向縣裏報一下。他說:“那有啥值得報的,娃是盡了忠啦!忠孝不能雙全,值得!”王通經是我少年時代出現的一位突出的愛國英雄人物。後來,我1937年見到他的父親時,他還讓我看了王通經的照片,現在我仍懷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