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家裏來了一位我父親的朋友,我伯父把我叫回去陪這位客人,他當我伯父的麵問我幾歲,我回答9歲(實際8歲)。問我讀了些什麼書,我回答已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書。問我能不能背誦,我說能,他當麵讓我背了一章孟子。然後他又問了我許多曆史上的故事,如堯讓位舜登基,大禹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等,我都能侃侃而談地回答他。這位客人非常驚奇,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不到10歲的小孩能把四書背誦,還能懂得很多曆史,真是了不起!說著掏出五塊銀元作為嘉獎。我伯父雖然沒有接這五塊銀元,但自此對我更加器重,另眼看待,並決心供我讀書。
到了1924年,按農村習慣算法我已11歲,實際上我才9歲。我已讀完了《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禮記》、《詩經》、《書經》、《易經》、《春秋·左傳》以及《幼學瓊林》、《古文諧鳳》、《離騷》和《唐詩三百首》等,要舉行畢業大考試。所謂考試,主要還是背書,真是比現在考“博士”還難呀!舉行考試時,要把以上學過的這些書全部搬來,放在先生麵前的桌子上,是多大一摞,書比我還高。給先生鞠躬後轉身,開始從《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背起,背著背著,先生讓停下來,提了《書經》上一句,就接著往下背,背著背著,先生又讓停下,跳到《古文諧鳳》上的一句,你就得馬上轉到《古文諧鳳》接先生那句往下背。不是按順序背,而是一會前邊,一會後邊,一會這部書,一會那部書。考試一個學生一個學生背,一個人要背一整天,沒有把這許多古文念得滾瓜爛熟的程度,是過不了老師這一考關的。舉行這種大考,如背不下去還得挨打,常常有的學生,多高的個頭,因為背不過而挨打,有的打得給老師跪下,有的挨打哭得嗚嗚的。
背誦完課文再考講解。讓參考的學生在教室前排坐下,所學過的那些古文,誰也不知講什麼,沒有劃範圍。由先生點誰的名,誰就走到先生講課的位子上,這時先生才提出要講哪一篇。講了正文,還要講小注。講正文還不怕,最難的是還得把那種古代的注解講清楚。一共講三篇,講完後退下,先生再叫第二個學生上去講。大考期間,同學們都是誠惶誠恐,當老師的也很辛苦,所以除年俸之外,每個學生的家還備有每日一兩銀子的紅包,以示酬勞。考試完畢,先生對每位學生考試成績依超、優、平、劣四等評定。我是參考年齡最小,成績最優,被評為超等。劉福昌老先生當著我伯父、各位同學的家長和同學的麵對我再一次誇獎,並且說:“大家都說我對學生嚴,厲害得很,常打學生,還畫墨麵體罰,可是像永生那麼小的年齡,上學這幾年,我沒有打過他一次板子,也從未責備他,那為什麼?不是我偏愛,而是他學得好,應該誇獎啊!”他這話把我伯父說得臉帶笑容,連連點頭。
通過背誦這許多古文就為我語文方麵打下紮實的根基。四書五經中難懂的是孟子中的《告子》和《書經》。俗話說:“《告子》把娃念得吊死,《書經》把娃念得碰死。”《告子》是孟子講的哲理部分,小孩難以理解,感到很難。《書經》講的距今太古老,也很難,不過能把易經讀懂之後再讀書經,就比較好讀了。對這些古文的理解方麵,譬如《大學》中有“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句話是說事物的變化。天天都有新變化,今天新了,第二天還有新,一切要新。這句說,我到現在也隻能懂得到這樣地步。總之,我年幼時所學的禮、樂、射、禦、數、書六藝。禮就是禮記,是社會科學,這一門我當時就比較差,一輩子這一門也不行。對於樂理我可得滿分,但我卻不會音樂,可以說是個樂盲。我到1924年把古文讀完了。
正當我畢業時,傳來山東省一位神童,才12歲,就著有《四書白話解》一書出版的消息。這是一部參考書,轟動了全國。我伯父聽到這一消息後立即派人買了10部。我通讀了四書五經,為我的古文根底打下了基礎;我的白話文也是從幼年時代打下的基礎,其中第一部書就是這部《四書白話解》。
1925年,是我國大革命高漲的一年。這一年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心議題是:如何加強黨對日益高漲的革命運動的領導,以及在宣傳工作、組織工作和群眾工作方麵如何準備迎接大革命的高潮。這一年在共產黨的倡議下成立了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為北伐掃除障礙開始了二次東征。這年5月30日上海學生及其他群眾反帝遊行、演講,英租界巡捕開槍鎮壓,釀成“五卅慘案”,激起全國人民反對,陝西學生成立雪恥會,分六路分赴各縣宣傳,形成聲勢強大的群眾運動。我這一年進入本村的高小班。原來的劉福昌老師隨我的二哥郝兢生到軍隊去了,另請了遊章村的章先生,他是個有愛國思想新舊相結合的先生。我們那個西北偏僻的農村,這一年和往年不相同,大革命的浪潮衝破了“子曰詩雲”的一統天下,而將孫中山三民主義和《東方雜誌》刊登那些愛國的激揚文字帶來了。
我大哥郝克俊,是我們那個封建大家庭還未分居前所供的上洋學堂中學的唯一人物,在大革命時期,積極參加學生運動,是位學生領袖。上到中學畢業,清朝時就得算是舉人了。中學畢業後,他不甘心去教學,正好1927年2月由共產黨創辦的中山學院成立,院長是共產黨員劉含初。他就考上了中山學院學習,並且加入了共產黨,畢業後分配到楊虎城部留在陝西韓城的一個連當政治指導員。以後馮玉祥叛變,與蔣介石同流合汙,他被迫逃跑到安徽、山東一帶父親的部隊裏。此時楊虎城處境極度困難,被迫去日本,父親讓他隨楊去日本。楊虎城從日本回來後,有了一種革新的思想,想給自己培養一批新幹部,同時也為了和我父親搞好關係,所以就把我大哥送到上海法政大學去讀書。到了1930年夏,父親叫他回到家裏接我到上海去上中學。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中途輟學,經我父親介紹到陝西漢中趙壽山部當秘書和參謀,也脫了黨。1932年以前,他不僅是個很用功有才學的人,而且思想進步,是一個對先進的社會科學有研究的人。他對我在上海上學期間,不但在國文程度上幫助很大,並在灌輸社會科學方麵的知識,以及督促我讀社會科學書籍方麵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是我學習馬列主義走向革命道路的啟蒙老師。
但自他離開上海到趙壽山部隊後,抵不住舊社會環境的熏染和影響,便慢慢地腐化起來了,在生活上則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西安事變後,楊虎城委任他為陝西耀縣的保安大隊長,和我黨陝北的部隊保持了良好的關係。不久楊虎城被迫出國後,又被蔣介石的人把他調換了。跟著七七事變,他又回到趙壽山部當副營長、科長等職,在抗日戰爭中還盡了些力。到1942年,因他吸起了大煙生了病,便回家賦閑了。新中國成立後任甘肅省參事室參事。
就在1925年,我們的小學掛起了孫中山像,開始讀《總理遺囑》,“騎白馬,挎洋刀”的歌聲,換成了“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接著,“五卅慘案”發生了,雪恥會的宣傳隊來了,鎮上的高小學生打著紅綠小旗到鄉下來宣傳,號召人們打倒帝國主義,不然要當亡國奴。我大哥、老師和高年級同學上台演講,說當亡國奴是很悲慘的:十家人隻許有一把菜刀,由一個洋人管著,隨便輪著睡女人,吐痰時要叫中國人把嘴張開,唾在中國人的口裏;洋人上馬時,要中國人跪在地下當上馬石,生娃如果是女孩可以多生,不允許生男孩超過兩個等等。當時人們關於亡國奴的概念就是這樣的。顯然,這些內容有的還是曆史上蒙古統治中國時留下的印象,但學生們反帝愛國的熱情卻是高昂和真誠的。有的學生講得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有的講得慷慨激昂,高喊口號。台下我們這些小學生也跟著聽得哭了起來。接著,在老師的率領下,也都打起了小紅綠紙旗到鄉下農村宣傳起來了,唱著“天昏地暗滬江邊,英人逞強權,慘殺我青年……”這一類反帝愛國歌曲。這個時候的學校,反對帝國主義的愛國思想高漲,就連同學們做的遊戲也常以“打倒列強”做戲,由我當頭頭指揮兒童做“打仗”的遊戲。
這個時期還搞起了農民運動,在我們那裏是我父親那個連裏一個叫張建影,可能是個共產黨員,他奉命組織農民搞起來的。發動農民上街遊行,成千上萬上街,把城包圍起來,他們說,我們不當農民了,農具不要了,不務農了,不種地了,以此抗糧、抗稅。農民運動聲勢浩大,身帶土槍,浩浩蕩蕩,連城上駐防的軍隊都不敢惹。
1926年春天開學不久,北洋軍閥係統的劉鎮華率鎮嵩軍攻進陝西關中,開始了在陝西曆史上有名的圍困西安的戰爭。在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學校便解散,學生都隨著家裏的人去逃難了。我們家老小便跑到距我們家很近的三義村借了房子住下,學校就停課了。
西安解圍後,由馮玉祥部下宋哲元任陝西督軍時,開展放足運動。禁止婦女纏足由民政廳長鄧長耀領導,人們給送綽號“裹足布廳長”。放足運動的風也吹在櫟陽,從西安來了好多穿著半截裙子大足的女學生,來到櫟陽宣傳放足阻力大得很,因為農村那時有個舊習,去相媳婦,什麼都不看,不看這個女子長得漂亮不漂亮,而是看腳大小,認為腳越小越好,講究三寸金蓮。因此就想辦法要女孩子藏起來。這些女學生到了村裏,進了屋,對老太婆、中年媳婦不大管,專找姑娘,隻要見到小姑娘纏著足,就拉到大街上,當眾把裹足布解開,並當眾宣傳命令,禁止纏足,不服從者要罰款。就是這次放足運動使我們這一代的婦女不再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