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曆史上說,宗教教信仰給那些知道其世界注定要滅亡的人帶來了希望,這實在是一種超越希望的希望,因為宗教要求他們隻要虔誠的信仰,就能保證一種他們從不敢奢望的永恒性。真正的宗教信仰可以改變人的素質,幫助人脫離野蠻和迷瞪的桎梏。因為亞當的錯誤,導致了人類喪失了個人生命的不死性,而現在通過耶穌基督重新得到了可能一直持久的生命,不過,這一生命會因人的罪惡導致再次喪失。地球上的生命也許是永恒生命的第一個和最糟糕的階段,它仍然是生命;沒有將在死亡中終結的這一生命,就不存在永恒的生命。隻有當個人生命的不死性成為西方人的中心信條,即隻有隨著基督教的興起,地球上的生命也才成為人的至善——一這看來是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
“我時常感到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我,每當這種聲音降臨時,它總是勸阻我不要做我打算做的事。”(《蘇格拉底的最後日子》,P64)蘇格拉底曾和達摩一樣,坐在洞穴的深處。忽然有一天他豁然頓悟,並聽到了神的召喚,於是他就成了第一個見到光明,逃離洞穴的人,看到了真實的世界。蘇格拉底獲得第二視力,神諭說“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而蘇格拉底則謙卑地承認自己一無所知,並決定要用畢生的時間和精力去證實神諭的那一刻,他引起了雅典人的怨毒和忌恨。最終殺死了最值得他們引以為榮的精神巨子。
同樣,彼拉多在釘死耶穌前“就拿水在眾人麵前洗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眾人都回答說,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Mat 27:24、27:25)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那樣的場景,當五百人會議的大多數人都喧囂、叫嚷著:“鳩死蘇格拉底!”的時候,他的學生柏拉圖(Plato)感受到了怎樣一種深層的震動和悲哀,蘇格拉底的死給後世的人們留下多麼的心理陰影,“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
蘇格拉底最大的“罪過”在於他打破了人們完滿自足的平衡狀態。他要做一隻刺人的馬虻,蜇醒整個沉睡的雅典,他衝進雅典的精英們的知識殿堂,告訴那些自以為聰明者實際上一無所知。他蘇格拉底知道等待他的是被虐殺的命運,但他仍然用畢生的精力服務於虐殺他的人們,這正是他的崇高之處:“這些年來,我把私事置於腦後,拋棄天倫之樂,為你們的利益整日奔忙,象父兄一樣默默地照顧你們每一個人,敦促你們專心向善。”和所有的聖徒一樣,他懷一顆柔弱而摯烈的心,與他卑微、渺小的兄弟一起,共同領導受命運的折磨,超度他們得道。這正是神之子所做的事:人類無法贖回自己犯下的罪孽,於是上帝派遣他的獨子與人類共受磨難,並作為卑微渺小的人類的一員被釘上十字架。人類需要來自大光明的人來昭示他們的暴虐與愚頑:“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群。”(Mat 10:16)看來,蘇格拉底領受了這一使命:“神特意派我到雅典城邦,這個城邦就象一匹巨大的純種馬,因為身體龐大而日趨懶惰,需要馬虻的刺激。神派我到這個城市就是執行馬虻一樣的職責。於是,我整到到處不停地、刺激、說服、譴責你們第一個人。”(《蘇格拉底的最後日子》)虐殺他的人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蘇格拉底死的時候,他們還從蘇格拉底高貴的人性中借得了一點光輝。一個猶大足以使全世界榮受恥辱,而一個耶穌又能使整個人類得救。願他們穿過荒涼的土地,在上帝身邊得到永久的安寧。
對於那些未知的東西,我們不可過於暴虐和傲慢——當天使還沒有賜給我們一雙能得遇大光明的眼睛時,對於那些攪動了我們平安秩序的思想者,我們要心存感激和充滿敬意,不能迫害詛咒。因為他們代替了我們去探示那些人生的諸種可能和未知的生命領域,不管他們是向地獄進發還是向天國朝聖,他們都是生活的烈士,並為此付出了精神健全的人難以想象的代價。生命在於精神。人需要追求和擁有崇高,因為它是是一種積極的精神力量,是人類審美體驗的一種樣態以及最高境界:自豪感和欣喜感,敬仰感、莊嚴感和驚歎感。它使人自豪和自尊、自信和感奮,給人的內心世界注入巨大的生存勇氣和精神力量;使人由抑而揚,由悲而樂,由驚而喜,使人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和偉大。它在人們心中點燃追求美好生活的渴望,而那些偉大的精神之父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耶穌就是崇高的象征。他們以畢生的精力乃至生命宣揚和捍衛真理:“天之生人,不是要我們做卑鄙下流的動物;它帶我們到生活中來,到森羅萬象的宇宙中來,仿佛引我們去參加盛會,要我們做造化萬象的觀光者,做追求榮譽的競賽者,所以它一開始便在我們的心中植下一種不可抵抗的熱情——對一切偉大的、比我們更神聖的事物的渴望。”(《繆靈珠美學譯文集》)崇高還是評價一個時代精神健康狀況的一個重要尺度。一個能夠創造崇高的審美形象的時代,必然是一個人的素質很高的時代;一個對崇高境界充滿追求的信心和熱情的時代,必然是一個精神健康、正常的時代。
然而崇高在我們時代的境遇並不好。它被踐踏、嘲笑,被損害、淩辱。在這個物欲主宰的世界裏,精神矮化的人,還有他們欲望化生活,毀傷了崇高的精神,我們看到了崇高在我們時代的悲慘情景和生存境遇,這是一個昭然若揭的事實。我們時代是很難看到崇高的,在我們時代的低俗、膚淺、混亂的精神景觀裏,我們看到了迷亂和虛妄、消極和頹廢、恣睢和誇張、膚淺和庸俗、冷漠和做作;看到了自得其樂的陶醉,自暴自棄的放縱,自哀自憐的傷感,軟弱無力的喧囂,這是怎樣一幅輕飄飄的缺乏活力的人生圖景——幽暗的心理環境,逼仄的精神視境,混亂的價值觀念。
如果說我們在80年代前期的偶爾還能感受到接近崇高的道德激情和英雄氣質,那麼,從80年代後期人們普遍就開始顯露出眩惑、頹廢、迷亂的精神狀態——形式主義和個人主義傾向,脫離現實和理性的虛無傾向,怪誕體驗和暴力殘忍迷戀等等,則成了人們具有主宰性力量的趣味模式。到了90年代,商業主義的拜金傾向和物質主義的享樂傾向,使以往存在的消極勢頭得到了惡性的發展,原本就很脆弱的主體重建原則、介入現實原則、思想解放原則、平等對話原則、人道主義原則等精神原則幾乎趨於瓦解。超功利的價值原則被商業化的利益原則所取代,我們時代的最終痼疾是價值觀的喪失,目前的狀況比曆史上任何時代都要危險,人類隻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這種狀況。喪失價值觀的後果就是道德相對主義和文化相對論的泛濫,導致享樂主義和虛無主義長驅直入:你看不到真正的成功者,盡管到處看到拿腔作勢的官僚和腰纏萬貫的商人;你看不到真正的歡樂,盡管到處在狂歡。沒有價值體係的狀態就是一種心理病態。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肉體的病變和玩世不恭,看到的是更普遍、更內在的無希望、無道德、無歡樂、反常態、失敗感,這就是喪失價值觀帶來的後果。人類就像需要陽光、鈣和愛情一樣的一種宗教、生活哲學或一種價值體係,已經成為奢侈品了。沒有價值體係的人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懷疑一切、虛無的就是他們所持有的態度,他們還肆無忌憚地嘲笑固有的價值觀。人們的精神旗幟在一種被享樂原則和商業原則主宰的生活場景裏,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我們服從了流行時尚的庸俗統治,使人們日趨粗鄙無聊的是時尚本身的這種性質,民眾對色情的追求十分普遍,中產階級的享樂主義盛行,騎在偉大的崇高頭上的是油滑的市儈,本來嚴肅的事情被嬉皮士式的胡鬧所取代。嘲弄一切的遊戲和俏皮油滑的玩主做派,滿足了享樂時代的相當一部分人的消極的心理需要,給充滿內心壓抑而又失去價值觀的大眾,提供了“合理”放縱的安全通道。人們開始蔑視崇高,把喜悅的與悲傷的,粗鄙的與優雅的,調侃的與嚴肅的拉到同一水平線上。隻有陽光才能照亮黑暗,隻有水才能澆滅火,隻有將這些瀆聖、低俗、粗鄙之魅等等鬼魅驅逐之,才能為我們精神的重建營造良好的生長環境,才有望改變崇高在我們時代的生存境遇。崇高被人當做一個過時的概念進行嘲笑,甚至已經被扭曲得慘不忍睹,我們有必要根據可靠的思想資源,揭示影響崇高形象創造的內在的主體修養與外部客觀條件,闡明崇高的價值。
如席勒所說:“崇高是為了人身上的純粹的精靈服務……沒有崇高,美將會使我們忘記我們的尊嚴。不停頓地享受將會造成疲弱,而處於疲弱之中,我們將失去性格的剛強,被緊緊地束縛在存在的這種偶然形式之上,看不到永恒不變的規定和我們真正的祖國。隻有當崇高與美相結合,我們對這兩者的感受能力得到同等的培養,我們才是自然的完美無缺的公民,而且並沒有因此而成為它的奴隸,也沒有玩忽我們在精神世界的公民權”。(《審美教育書簡》)
崇高意味著直麵毀滅和死亡的犧牲和獻身,意味著心靈的偉大和道德的高尚,意味著人性的尊嚴和高貴,意味著對異己性及異化性力量和命運的抗爭,意味著自由。令我們胸襟開闊、振奮鼓舞的是以天風海濤、排雷馭電之勢的崇高,它給虛弱的世界以力量,給苦難的世界以信心,給黑暗的世界以光明。真正的崇高是民主與自由的孩子,它的產生和出現,不是一件輕鬆容易的事情,盡管它對人類的生活如此重要。崇高的種子隻有在民主的雨露滋潤下,在自由的肥沃土地上才會發芽,開花,結果。
一個理性的社會,必須給人們以健康、自由的生活環境。“我們好像從童年便受到社會的奴性教育,不但自從我們心靈還是幼稚時便在風俗習慣的繈褓中培養,而且我們從未嚐過辯才的最美好最豐富的源泉——自由。所以我們沒有表現什麼天才,隻有諂媚之才……任何奴隸狀態,不論它如何合理,都可以比作心靈的鐵籠,人人的監獄。”(《繆靈珠美學譯文集》)崇高的敵人還有不利於人的精神生活的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的社會風氣。最卑鄙齷齪的是愛享樂,使人萎靡不振的疾病是愛金錢。如果讓財富的女兒長大成人,無恥、枉法、驕橫……這些殘忍的暴君很快就會在我們心中產生。假如我們重視無限的財富並竟敬之如神,說句真話,闖入我們心扉的那些與利欲共生的罪惡我們又怎能拒絕呢?於是人再也不關心自己的名譽,生活在惡性循環中逐步墮落,靈魂中的偉大品質開始衰退、枯槁而凋萎,他們再也不向上看了,不珍惜不朽的靈魂的發展,而他們重視的卻是自己必朽的肉體。
唯有真正的德行才是崇高的。當愛權力的權欲和愛享樂的奢欲以及愛金錢的利欲成為一個時代普遍而難以治愈的痼疾的時候,人類在腐敗與重濁的氣氛中喘不過氣來,昏迷不醒。社會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阻撓政府與個人的行動、鎮壓思想的是鄙俗的物質主義。人的靈魂的墮落和腐敗成為我們時代在可見的景象。
我們傾向於把強調人格和道德在人類社會以及生活中的意義和作用,當做一種人類的原始欲望。作為人,我們沒有權力生活在不受道德律令約束的理想國裏,我們不可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為所欲為;不可蔑視神聖,不可踐踏崇高的東西。詩意而善良的道德,乃是人類的靈魂,一個真正的人,首先意味著道德的純潔和人格的健全。崇高是人格之花和道德之果。我們更需要清新的空氣,我們必須搶救掩埋在廢墟下麵的信仰和價值,必須改變崇高在我們時代的境遇,如果沒有這些寶貴的信仰和價值,我們就體驗不到詩意的激情,我們的心靈就感受不到雄強的力量,也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有尊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