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離開廣播電台後,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丟人現眼呀,丟人現眼。”
他不認為自己真的愛上了那個在播音間裏的女人。兩個不是一路的人怎麼會彼此相愛呢?讓他意亂神迷的是她曖昧的聲音,是她身上放肆的異香。這讓他就像中了迷藥一樣。
走著漫漫長路,他又想起央金卓瑪也愛上了自己。想起她用比自己還粗糲的手,拉著他去房間喝茶。他一個人走在路上,學著她的口氣,溫柔地說:“來。”又學著她的幽怨的口氣說:“呸!”後來,走得累了,就躺在溪邊的草地上發呆。中午時分,兩輛吉普車在溪邊停下,他們把車子直接開到溪流裏,戽起一桶桶水衝洗車上的塵土,晶瑩的水珠四處迸散。車洗幹淨了,幾個穿著整齊的男女開始彼此潑灑。歡快的打鬧聲,讓死人一樣躺在附近的晉美感到自己被隔絕在世界之外。那群彼此弄得濕淋淋的男女終於累了,安靜了,他們坐下來把衣服晾幹。他們應該看得見他,但就像沒有看見一樣。他想站起身來走掉,最終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時,他聽見有人叫司機把車上的錄音機打開,司機問想聽什麼磁帶,有人說:“格薩爾。”
他清楚地聽見他們說:“就是晉美在廣播裏唱的格薩爾。我剛剛錄下來的新唱段,薑國北上奪鹽海。”
錄音機裏真的就唱起來了。這一段唱的是,格薩爾和薑國魔王薩丹對陣,兩個人在陣前勒住馬,你問我答,用猜謎語的形式誇讚遠遠近近的山,形容這些山,美飾這些山,為這些山細說根由。晉美自己也聽得入迷了,聽自己用不同的聲音變換著角色,上一句是刁難人的提問者,下兩句又變成了得意揚揚的答問者。
“嗡——
最近處的那座山,
猶如沙彌持香在案前,
此山叫作什麼山?”
“嗡——
小沙彌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
平展的岩層豎向天,
好像旗幟迎風展,
此山叫作什麼山?”
“旗幟疊舞是娃依威格拉瑪山!”
“嗡——
仙女頭戴杏黃帽,
彩霞為帔立雲間,
此山叫作什麼山?”
“嗡——
仙女戴帽是高與天齊的珠穆朗瑪山!”
“嗡——
險山後麵是緩坡,
猶如國王剛登基,
層層梯級盤旋上,
此山名叫什麼山?”
“嗡——
那是界劃東西的念青唐古拉山!”
“嗡——
山山之間多平川,
險峰聳出雲天上,
猶如大象在平原,
此山叫作什麼山?”
“嗡——
如同川原走大象,那是伽地峨眉山!”
晉美笑了,這兩個人不像臨陣對決的大軍首領,而像兩個炫耀學問的喇嘛。他想,一個人能把這一切惟妙惟肖學說出來,那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哪!他因為這個想法而沉醉了,他眼前甚至出現了自己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電影一樣的往昔故事的場景中間。這時,吉普車重新上路,那說唱聲慢慢變小,寬廣無邊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當說唱聲飄逝,眼前的幻景便戛然而止,他穿行其中,想讓那些生動的畫麵繼續演進,但是畫麵靜止了,一動不動,慢慢失去了顏色與輪廓。他聽見了自己驚恐的聲音,他說:“不。不。”
但是,連靜止的畫麵也從眼前消失了,頭腦裏混沌一片。他想起家鄉那個要對他開示的活佛的話。他說:“眼睛不要看著外麵,看著你自己的裏麵,有一個地方是故事出來的地方,想象它像一個泉眼,泉水持續不斷地汩汩湧現。”
他用眼睛看著裏麵,這很容易做到,他把意識集中到腦子,會聚起一束亮光,往幽暗的裏麵探照。但亮光所到之處,還是混沌一片。就像大霧天氣中一個穿行的人,看見的除了迷茫,還是迷茫。
在路上,他麻木的頭腦一直在想,黑薑奪鹽海,黑薑奪鹽海,但也僅隻這幾個字而已。他發現,自己竟然把講過的故事想不起來了。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裏耐心地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
“我不行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會不行了。”
他把晉美帶到了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
那印跡很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隻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