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抑鬱”就是持續的壓抑心情。這裏的重點是“持續”兩字,如果僅僅是一天兩天那叫心情不好,但如果連續幾個星期那就叫“抑鬱”了。

在所有的煩惱中,抑鬱似乎是特別“平靜”的一種。它不像憤怒那樣來得猛也去得快,而像涓涓細流一樣連續不斷。分析一下就會發現,原來這是一種綜合體:一方麵,它來自一種失落感;另一方麵,它又觸發更多負麵念頭和負麵情緒,包括責備、嫉妒、憂慮、悔恨、悲痛、恐懼、不安、焦慮等等。可以說,抑鬱既是其他情緒的因,也是其他情緒的果。

為什麼連心情不好都需要預防了呢?因為如果不進行人工幹預,抑鬱就會一步步把我們拉向漩渦中心。

首先,它會改變我們的世界觀,抑鬱的念頭會放大生活中的不愉快來證明自己:“看,一切都是沒有希望的。”其次,它會清除我們周圍的積極力量,當自己開始怨天尤人的時候,積極的朋友就會遠離,然後抑鬱的念頭會說:“看,本來就沒有人關心我。”最後,它還會讓我們錯失未來,或者什麼事也不想做,或者為了避免新的錯誤而畏縮不前,然後抑鬱的念頭會指責說:“看,你完全沒有價值。”我懷疑,當我們抑鬱的時候,智商和情商都會下降很多。

但也不用過分擔心,因為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抑鬱已經逐漸成為了一種社會情緒。有人甚至說抑鬱是一種富貴病。這個說法對不對?確切地說,抑鬱不是富貴病,但卻是富貴社會的病。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隻要在一個安康的國度裏,不管是沒錢的還是有錢的,人都可能患上抑鬱;而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國家中,不管是有錢的還是沒錢的,患這種病的人都很少。

我先舉一個後者的例子,我的父親出生於1929年,那是個亂世年代。在他八歲的時候,因為七七事變爆發,全家從東北逃到了內地;九歲的時候在逃難中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就是我的爺爺;十二歲的時候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就是我的奶奶。這時,他發現自己還有三個更小的妹妹要照顧!我經常用這個例子來嚇唬我的兒子,在他十二歲生日的時候我問他:“如果爸媽突然不在了,你作為一家之長,要撫養妹妹是什麼感覺?”他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回答說“很可怕”。沒錯,很可怕,當我父親十二歲的時候,全家都成了孤兒。幸好他的外祖父收養了他,但好景不長,不久,外祖父家也出現變故,隻好把三個妹妹送去了孤兒院。所幸,我的父親憑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清華大學,這才改變了全家的命運,也改變了我的命運。事實上,直到1978年他近五十歲之前,生活就沒消停過。他有過憂鬱症嗎?從來沒有!活著還來不及呢。一想起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現在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天堂。對那個艱辛時代的人來講,抑鬱似乎不是問題。

看來這本書本是為新一代寫的。與他們的爺爺輩相比,新一代不愁吃不愁穿,但是他們經常抑鬱。為自己沒手機而鬱悶,為功課多鬱悶,為父母沒有尊重他們的意見鬱悶,幾個同學在一起比誰更鬱悶,長大了還會為房子不夠大、車子不夠好鬱悶。如果你問,為什麼會出現兩種社會的反差,我也解釋不清,但結論就是如此。我隻能說,人類是一種有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動物,隻能靠新的進化,智慧上的進化,才能珍惜幸福。

既然抑鬱是一種情緒問題,那現代心理學能給我們什麼建議呢?

一種可以借鑒的心理治療方法就是前麵提到的“認知療法”。這個方法的核心就是質疑錯誤的認知,然後建立新的思維模式。對抑鬱而言,四種最常見的錯誤認知分別是過度概括、過度引申、非此即彼和主觀臆測。

所謂“過度概括”,就是錯誤的總結。比如才失戀了兩三次,就總結出世界上沒有好男人了或者沒有好女人了。再比如才找工作幾次不順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人需要自己了。這些基礎信息可能沒有錯誤,但認知在歸納過程中出現了錯誤。

所謂“過度引申”,就是總把事情往最壞去想。比如一點小事被引申為要發生大災害,一點小病被引申為是不是得了絕症,每次股市波動都被引申為經濟馬上要崩潰。這些認知是在引申過程中出現了錯誤。

所謂“非此即彼”,就是讓自己在兩個極端中選擇。比如哭著喊著說要麼和某某結婚,要麼就一輩子不結婚,其實中間還有很多選擇不是?比如有一次我在地鐵上聽到一個小年輕說“如果當不成歌星,那活著也沒有意義”。這都是誰設定的極端目標呢?當然是自己給自己設立的。這裏的認知實際上遺漏了很多中間選擇。

最後一項是“主觀臆測”,就是幻想可能性幾乎為零的災難。古代有杞人憂天的故事,現代有很多從未忘記鎖門,卻不斷回家檢查家門的朋友,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總幻想著失竊的場景,並且越想越逼真。強迫症和恐怖症都與主觀臆測有很大的關聯,這裏的認知實際是不斷自我演變的念頭。對照一下,自己的腦子裏有沒有這些負麵模式的影子呢?我並不建議各位找個心理醫生來與自己談話,尤其不建議各位提早收到診所寄來的賬單,但心理自助是有益的,好處就在於讓我們防微杜漸。

另外一種可以借鑒的心理治療方法,來源於弗洛伊德的“童年壓抑追溯法”。這個方法的起因,是抑鬱患者經常有回避或否認問題的傾向,弗洛伊德認為這種病人的排斥來源於童年的壓抑,他堅持要找到這些壓抑的源頭。當然不是出於好奇。

那麼弗洛伊德窮追不舍這個源頭的意義何在?因為他認為,這個過程本身就在治病!

雖然我沒有被如此治療過,但以本書的視角去看,精神分析至少有兩個好處。首先是讓患者麵對問題,而不是逃避問題,因為追溯心理壓抑根源的漫長過程,用弗洛伊德的話講就是“把無意識變成意識”的深刻反思的過程,這種精神分析的“麵對壓抑”和本書通過體悟去“麵對念頭”結果殊途同歸。精神分析的另一個好處是確認“根源不在於自己”。那在誰呢?一定在別人!比如你一遇到陰天就抑鬱,經過對童年的精神追溯,發現這源於小時候父母對陰天的心理暗示,於是終於鬆了一口氣:“哦,原來全怪我爸媽,原來這完全不關我的問題!”那不就不用為“抑鬱”而繼續自責了嗎?那不就把自己和“抑鬱”的念頭拉開距離了嗎?這種“距離感”和我們的“覺知”煩惱的方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正是通過這個不斷麵對念頭、不斷與念頭拉開距離的過程,最後你發現陰天也不再那麼難以麵對了。

當然,這隻是本人對尊敬的弗氏理論的一家之解,類似前麵對尊貴的佛陀理論的一家之解,不足之處敬請學者們海涵。不過有一點是公平的,看來我的“活學活用”不分中外古今,在本人“活學活用”完佛陀老師的理論後,下一個目標就該是弗洛伊德了!

介紹完了抑鬱症的生理和心理因素,下麵我們要介紹它的最後一個因素——環境。相對於前麵兩項,環境因素更容易被大家忽視,也更容易心生麻痹。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下麵介紹的兩類人群需要特別關注的原因;他們所受的“環境”影響,一種是職業、職務帶來的,而另一種是集體、社會帶來的。第一種,我指的是精英的煩惱。

*精英的煩惱

企業家、金融家、高管、明星、導演、校長、主任……這是理想職業的排行榜嗎?抱歉,這是精神疾病的高發榜。

有一種說法是“成功人士更容易得抑鬱症”,起碼並非天生如此。因為我見過的成功人士大都是天性樂觀,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散發出正麵的感召力。如果沒有正能量,難以想象這些人會一步步取得今天的成就。

但為什麼會有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呢?我想主要原因是“精英人物”和“抑鬱症”兩個詞反差太大的緣故。在一般老百姓的眼中,這些人“該有的都有了吧”,或者“不是一直看著樂嗬嗬的嗎”?其實倒不是這些精英人士真缺什麼,也不是他們的春風滿麵是裝出來的,而是另有隱情,對某些人來講,甚至是注定的。

我先列出三點大家比較容易想到的解釋。

第一是所謂“爬得越高,摔得越狠”。擁有的越多,意味著可能失去的也越多,尤其是可能失去自己潛意識中非常看重的東西。哪些呢?不外乎是錢、權、名、情。精英人士擁有得格外多,因此憂慮也格外多——有錢的怕失去錢,有權的怕失去權,有名的怕失去名,愛得死去活來的怕失去情。那些嘴上說不怕的,或者屬於格外智慧,或者自己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第二是所謂“高處不勝寒”。一種可能是無人理解,因為他們的困難別人未曾遇到。舉個例子,如果有人向我谘詢有關“不成功怎麼辦”或者“找不著工作怎麼辦”?我還可以為他(她)排憂解難,但如果有人問我“當不了總理怎麼辦”,“拿不了諾貝爾獎怎麼辦”,“出席不了奧斯卡頒獎儀式怎麼辦”,我隻能遺憾地說,我真沒機會遇到,因此也無法理解他(她)的這種煩惱。當然接下來我也要質疑這位朋友的“正見”是否有些問題。

更可能的“高處不勝寒”是無人傾訴。倒不是周圍沒有人,而是沒有能讓自己放下自我的人。其實普通人有一項通常沒有意識到的福利,就是在自己不高興的時候可以隨便向一些朋友傾訴,但成功人士沒有這種自由,不僅他們自己覺得這麼做不符合自己的光輝形象,就連被傾訴的對象也可能這麼覺得。比如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有一些專業問題不懂,怎麼辦,我就四處去問啊,打電話去請教啊。不僅我覺得很正常,對方也沒覺得不正常。要是換成名人請教一個問題,拿起電話之前恐怕要費不少思量吧?如果遇到心靈問題,他(她)們更是放不下那個架子。這就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這是普通的煩惱還好,如果真得了抑鬱症呢?他(她)們還是不好意思去看醫生。對這些有難言之隱的朋友,但願本書能算半個知己。

第三是所謂性格問題,具體來講—偏執、自戀、完美主義。如果你同時具備這些特征,那麼祝賀你,按照“成功學”的理論,你飛黃騰達的時間不遠了。但如果晉升為成功人士,離你抑鬱的時間也不遠了。這些性格加起來,既是一種“控製力”,也是一種“控製欲”。“控製力”讓人成功,因為他(她)們對周圍的一切都有所安排,對未來的一切都有所預計,而“控製欲”卻讓人抓狂,因為他(她)們把自己也被列入了嚴格控製的對象。

以上三點常常被用來解釋精英人士的煩惱。如果媒體上出現某位精英人士精神問題的新聞,附帶的分析十有八九不會超過上麵的範圍。但我覺得這些還沒有說到點子上。

沒說到點子上可不行!要知道,這些精英們的智商都是比較高的,因此也是最會給自己找理由的。如果不觸痛要害,他們會把上麵這三點逐一駁回,然後用一句“我的情況不同”把你頂回。再不行,就會說“我就喜歡這種不平靜的人生”。結果呢?直到有一天,煩惱的巨浪把他們淹沒了,他們發現自己還不如周圍的普通人快樂,這讓他們無法接受。於是他們開始恨自己成功的人生。

也就是說,如果要幫助一般人,我們點到為止就可以了,但如果要想拯救精英朋友,必須觸到他們的痛處才行。當然,最好是在沒人看到的時候,就像這本書的情況一樣。因此,讓我來悄悄地為“精英的煩惱”指出幾點更深層的原因。

第一點補充,是精英們的思維能力,就是所謂“成也思維,煩也思維”。試想,精英們為什麼會成功?一定是聰明過人吧,成功人士常常以自己的思維能力為榮。那精英們為什麼會煩惱呢?其實同一個根源——念頭的能力越來越強,胡思亂想的能力在精英身上表現得隻會更突出。讓我們來回顧對照一下本書的內容吧,關於妄念紛飛,精英們回憶的過去最多,幻想的未來也最多!關於錯誤的見解,精英們最固執己見!關於潛意識和習性,精英們最難被改變!

強大的思維能力,既是精英們的財富,也可能轉化成他們的死穴。

怎麼會出現這種“轉化”的呢?這是因為,如果是積極的思維,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哪一天它被負麵思維占領了,要想趕走它,那也將是難上加難的事!這就像核武器,一旦落入恐怖分子的掌握,後果將不堪設想。抑鬱症就類似這種核武器失控的情況。

各位可能感到奇怪,既然已經出現過這麼多精英抑鬱症的新聞,為什麼這麼聰明的家夥不提早做些準備呢?別忘了,念頭在控製著他們的大腦,念頭所做的一切都是加強這種“思維的能力”。所以說,精英的頭腦一旦成為了他的敵人,世界上就難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從自己的念頭中解救出來的了。如果說對普通人來講,“以識破識”效果有限,那麼對於思維強大的精英人士來說,“以識破識”就基本無效。如果說“勵誌教育”對普通的抑鬱症患者幫不上忙,那麼對精英抑鬱者隻會產生更大的壓力。這時,想要把他從強大的念頭中拯救出來,恐怕本書提供的是為數不多的辦法。

第二點補充,是這類人士的執著精神,就是所謂“成也執著,敗也執著”。一方麵,精英們之所以能成為精英,是因為他(她)們對某種目標的執著,但另一方麵,之所以精英們會有抑鬱的死穴,也是因為他(她)們對死穴的執著,並且十有八九目標和死穴是同一個東西。成功的人士往往專注力很強,這既使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也使得失去的力量同樣大。比如一個一輩子為財富拚搏的企業家、金融家,既會因為對財富的執著登上富豪榜,也會因為失去財富臥軌自殺;再比如,一個一輩子希望成名的明星、導演、作家,既會因為對成名的執著產生靈感,也會因為觀眾讀者的謾罵患上憂鬱。

如果深究一下“執著於什麼”,答案恐怕是“自我價值”。就是所謂“成也自我,敗也自我”。成功人士因為成功而肯定自我價值,也會因為失敗而否定自我價值。這個概念,在英文中叫作“BigEgo”,在佛學中叫作“我執”。成功人士因為更優秀,也更容易產生“我執”。在本節的開始我們講到,有些人不理解精英人士,以為“該有的不都有了,失去點就失去點唄”,其實很多精英人士的抑鬱和焦躁,還真不是因為失去了名、失去了利、失去了權力,如果你這麼“教育”他們,他們會搬出那句話“你不了解我”。確實,他們失去了比這些更寶貴的東西,自我價值和人生目標。弗羅伊德把它稱為“失去愛”,這裏的“愛”並不一定是愛人,而是一種價值觀,一種對人生的愛。

這個“自我價值”是哪裏來的呢?——“潛意識”,這才是我們價值判斷的來源。

所以,不要以為精英人士是裝出來的瀟灑,其實很多時候他們也沒有意識到潛意識給自己設置了什麼樣的人生價值。比如一些官員說“我不看重這個身份”,甚至擺出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其實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多年官場的浸染中,在別人的吹捧中,在自己的潛意識中,職位已經成為了評判自己是否成功的標杆。正因為如此,很多老同誌嚷著退休,退休了才發覺自己多想工作。再比如一些明星說“我不想出名”,但網評一差就崩潰,你說他在潛意識裏看重還是不看重名聲?還有些明星告別會都辦了不知多少次,一旦回家聽不到歡呼聲,又籌備辦“複出”會了。能複出還好辦,更多時候是無法“複出”咋辦?當這些擁有巨大聲譽、地位、財富的朋友,一旦發現失去他們潛意識中被當成人生價值的東西,才會發覺其他都失去了意義。這當然是錯誤的,人生本來就不是潛意識設置的那種價值、那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