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落躺在他的懷裏,像受傷的小孩子一樣依偎在他的肩頭。他用手指輕輕觸摸影落裸露的肌膚,竟是那樣冰冷,在黑暗中微微顫抖。

你害怕麼,影落。

靠在他肩頭的腦袋輕輕搖了兩下,淚水打濕了肩頭。

一定要相信我,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給你幸福。

黑暗中影落依舊沒有說話,隻是雙手緊緊抱住孤鴻,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會從懷裏消失一樣,兩隻手不斷地用力,指甲深深地隱入肉裏。

那個夏天,影落選擇了退學,開始另一種生活。

打工走的那天,她靠在孤鴻的懷裏說,我等你,你考上大學就來找我,我們訂婚。

每一個字都注入了那麼多的願望,這樣的一句話,該有多沉重。隻是那個時候都未曾想過,一旦夢沒了,隻剩下抽空的軀殼,那些碎片竟然在風邊無法承受。

火車的鳴笛聲再次響起,又有車進站了。昏暗的車站走廊裏靠著牆壁的孤鴻,手掌握成拳頭,然後展開,如此單調的重複。把頭用力向後仰,眼睛盯著頭頂的白色牆壁,像要看透什麼秘密。

你知道嗎?旅途中把汽車窗口拉開一點,可以聽見奇妙的聲音。隨著風一起灌進耳朵裏,一下一下,像烏鴉的哀鳴。

孤鴻再次從雨中穿過,走到小店門口,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煙沒問什麼牌子的,孤鴻不知道什麼樣的好,也不在乎。在此之前,他從未抽過煙。

打火機的火焰在瞬間燃起,又在瞬間熄滅,隻帶來幾秒種的光明。煙被點燃後,孤鴻看著那個紅色的光點發呆,想起抽時,煙已燃了一半。

孤鴻被第一口煙嗆得咳嗽了幾聲,然後更加用力地猛抽幾口,換來更加劇烈的咳嗽。他似乎很喜歡這種感覺,像是一個被洪水吞沒多時的人,寧願相信稻草可以讓他逃生。

昏暗的光線下開騰的藍色煙霧,被風吹得迷失了方向,四處漂泊。孤鴻看著迷漫在眼前的煙霧,腦海裏浮現出爸爸抽煙的情景。

孤鴻的爸爸有哮喘病,很少抽煙。每次抽的時候總是一個人悶悶地倚在某個堅硬的東西上,一口接一口地抽。劇烈的咳嗽讓人覺得隨時可能喘不過氣。孤鴻不敢勸他的爸爸,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總是爸爸最愁悶的時候。而愁悶的原因,大多與他有關。

孤鴻想起家裏破舊的房子,八十年代的老屋,至今仍未翻修。青灰色的小瓦,上麵長滿了荒草。每逢下雨,媽媽總是手忙腳亂地拿出各種器具,接住房頂漏下的雨水。更可怕的是,房頂上不時往下落土,砸的到處都是,讓人時刻處於不安之中。而大多數時候,隻有媽媽一人在家裏。

記憶裏從上初中起,爸爸便很少在家。總是過完春節就去外地打工,一直到下一個春節才會回家。

打火機的光再次亮起,點燃了第二支煙。孤鴻覺得身體發麻,便起身活動活動手腳。然後重新蹲下來,開始抽第二支煙。記憶中那些畫麵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湧來,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爸爸坐在昏暗的房子裏的一張硬木板床上,身體靠著一張破舊的桌子。頭發已經花白,腰也佝僂得厲害。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已老得不成樣子。他在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瘦弱的身子因劇烈的咳嗽而不住地顫抖,像一台上了年頭的機器,每轉動一次都要發出巨大的聲響。

媽媽站在門口,肩膀倚在脫了漆的紅木門上,等孤鴻回家。

孤鴻的兩隻手用力地在空氣中舞動,試圖要推開什麼,可他的麵前什麼也沒有。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蒼老的聲音那麼熟悉。

孤鴻,別胡鬧了,我知道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想寫文章,那麼多人寫,成名的能有幾個?咱沒那個命,也賭不起。

——孤鴻,我和你爸沒本事,窮了一輩子,還要辛苦供你上學,就是不希望你和我們一樣受苦。你考不上大學,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別說了,你們別說了好嗎?爸,媽,求你們別說了,別說了,我好難過。

孤鴻把雙手抱在頭上,痛苦地俯下身去。未燃完的煙頭碰到潮濕的頭發,發出嘶嘶的響聲。

對不起,對不起。爸,媽,對不起。影落,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