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濯文起

2011年的秋天,幹旱了大半個季節後,突然下起了雨。似乎是上天故意開的玩笑,這一下便是那麼久。久到所有原本盼望雨水到來的人開始抱怨,女媧是不是偷懶了,怎麼還不回來把天補住。

小城南邊那座破舊的車站沉浸在寧靜的黑暗裏,靜靜地注視著雨水的墜落,整個畫麵如同一場沒有對白的電影,幾個拿著傘等待接車的人,以各自的方式默默地打發著時光。

火車的鳴笛聲突兀地響起,像受傷的野獸發出的吼聲,積蓄了所有力量,在這一刻爆發。隻是這強大的力量終究被時間無聲地吞噻,響聲消失的瞬間,一切便又重回安靜。

寥落的幾個下車的人,並未能打破深夜的沉寂。孤鴻最後一個從車上走下來,把一個黑色的背包搭在一邊的肩上,默默向出站口走去。昏暗的燈光下,零亂的幾個身影偶爾交叉在一起,沒有任何搭話的預兆。

習慣了這樣一個人走在不斷變幻的道路上,麵對不同的陌生麵孔,一言不發,匆匆擦肩麵過。隻是偶爾也會在走路時笑一笑,留點聲音給自己聽。

孤鴻不是什麼流浪的藝人,沒有背吉它,沒有背畫板,唯一的財產是那個空蕩蕩的背包。裏麵裝著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東西,對孤鴻來說已是全部。他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僅此而已。

走出站門的那一瞬間感到刺骨的寒冷,身體忍不住抖了幾下,像死亡之前的抽搐。於是後退一步,退到溫暖的地方,退到黑暗之中。

後麵的幾個人從身旁走過,出了站,隨著撐著傘的外麵等侯的人進入風雨中。有擁抱,有笑容,溫暖的畫麵配這樣的天氣再好不過了。

車站門口正對著的一排小店依然亮著燈,白色的板房排列得格外整齊。每一個門口都有一張破舊的木椅,椅子上麵坐著一個表情呆滯的中年婦人,唯有那些在燈光下清醒的眼睛,是她們活著的最好證據。

那些眼睛看慣了相逢與離別,淚水與笑容各占一半,抵消為零,什麼都不剩。

孤鴻看了一眼不遠處那些並不高大的樓房,曾經每天都會看到的樣子,一點未變,竟然會覺得如此陌生。模糊的記憶仿佛來自前世,今生從未抵達。

要打電話麼,市話長途都是兩毛,便宜。中年婦人看見雨中走來的孤鴻盯看電話機,馬上熱情地開口招呼。那樣子頗有親人相逢的味道。隻是孤鴻也明白,一轉身,便已是陌路。

嗯。簡單到隻有一字的回答。

孤鴻把背包移到左肩,右手拿起話筒。猶豫了一會兒後撥出一個號碼,預先想好了台詞。

爸,是我,我回來了。

你在哪兒,這幾天跑哪去了,你想……

孤鴻把話筒放回原處,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離開話筒的右手悄然在空氣中滑落,沒有一點聲音。

付了兩毛錢後,孤鴻再次回到車站的出口。平靜到冷默的腳步,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隻是當他回去時站口的鐵門已經鎖上了。他隻好站在走廊裏,迎著撲麵的冷風。

倒退的身體碰觸到冰冷的牆壁,然後緊緊地貼上去,一點點向下滑落,成蹲的姿勢。

孤鴻突然覺得這黑暗中堅硬的依靠是那麼難得。雖然不能帶來絲毫溫暖,卻不用擔心它的忠誠。你不離開它,就不會有背叛。

影落走過來,像往常一樣,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淡藍色的帆布鞋。散下來的一頭烏黑長發,隨著腳步上下抖動,像一群被縛的精靈。

孤鴻像忽然得知獲赦的犯人一樣快步走上前去,緊緊抱住眼前的女孩。你一直在等我麼,影落,天這麼冷,你好傻。

沒有聲音回答,一直沒有。身邊傳來嘩啦的落雨聲,那麼清晰。

孤鴻似乎已不太擅長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用一隻手在麵前的空氣中茫然地揮舞。他明白,這隻是幻覺。影落沒有來,誰都沒有來,隻有他一個。

一年前的夏天,同樣的深夜,同樣下著雨。孤鴻從車站出來的時候,看見清冷的車站裏站著的影落。她在等他,從晚上八點開始,一直到淩晨。一個瘦弱的女孩獨自在車站裏熬過了四個多小時。

那個晚上,他們在車站附近一家破舊的賓館等來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