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魚所計劃的是在一天之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成得了的。蝸遵守著約定,每個星期的星期天都待在魚的耳朵裏,在月亮落下之後又從魚的耳朵裏爬出來,而此時的魚,往往都還在興頭上,一瞬間,卻又變回了寂靜。

魚不甘心,於是魚和蝸的約定從一星期一次變到了一星期三次。但是得到的越多就會期望得到的更多,那顆邪惡的種子終於在魚的心底萌芽,擁有聲音的日子多了,沒有聲音的日子就更加空虛。或許,這就是最初的掠奪,從身邊最愛的人開始,一點點吞噻著自以為理所應當的愛。

魚在蝸睡覺的時候,偷偷跑去讓蜘蛛結了一張結實的小網,大小剛剛好堵住耳朵,當蝸再次爬到魚的耳朵裏時,魚毫不留情地用網封住了蝸出來的道路。魚變壞了,蝸的眼淚裏,一定是這樣說的。

魚用蝸的全部生命,換來了永久聽覺。魚偶爾看到房子裏的那張小床,還有一件又一件數也數不過來的樹葉衣服,也會想著還是讓蝸出來一起生活吧,可是他又搖了搖頭說算了。此時,不知道魚是依舊放不下世界的聲音,還是覺得這份愧疚已經深得無法彌補。

蝸和魚,永遠都會有一起,可是,卻是用那麼殘忍的方式。

沒有了蝸,魚會孤獨,漫長的生命,給了魚更多孤獨,孤獨便一點點地吞噻魚的智能慧與生機。魚還在沿著無盡的歲月進化著。鱗甲消失,長出的是濃密的長毛,他的身體在縮小,已經不像從前那般碩大。一年又一年,曾經的大海豎起高山,曾經認識的朋友也變得奇怪而陌生。魚的後腿變得更有力,前肢也更加靈活,他有時住在樹上,有時又跑到地麵上。魚閉上了眼睛,讓耳朵感受世界的變化,風的聲音也經曆了滄海桑田的變化,昆蟲的鳴叫與振翅漸漸被飛鳥的歌唱聲掩蓋,一切一切,都和從過去變得不一樣。蝸能感覺得到嗎?

蟲蝸你聽得到嗎,我們的家,“啪”的開了一朵很美麗的花。

蟲蝸你聽得到嗎,你織衣服用的那種葉子,被風吹得正籟籟作響呢?

蟲蝸你聽得到嗎,樹果落地的聲音,簡直可以聞到誘人的芬芳。

蝸,你聽得到嗎,下雪了,雪花一片片疊起來,吸起了聲音,你會寂寞嗎?

蝸,你聽得到嗎……

可無論如何,蝸也不能夠再回答了。

魚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直活著,背負著數億年的罪惡與愧疚。魚和子孫們拓平土地,在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建起了高樓大廈,金屬碰撞著的文明會讓人遺忘很多東西,比如過去和未來。魚不曾忘了蝸,的確,他沒有忘記過蝸曾經存在過,可是,蝸和魚又是什麼關係,他們相愛嗎?為什麼會一直忘不了她的存在。還有,她還活著嗎?魚常想起這些,可關於蝸的回憶並不是他希望想起的。如今的魚,已經登到了食物鏈的最高層,他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又何必在意如此蠻荒的記憶。魚端起桌上的一杯酒,輕抿一口,突然,一句絕不是出自意識的話被魚吐到了嘴邊:“喂,蝸,你聽到了嗎,我說我要忘記你,我不在意你了。”魚被嚇了一跳,這根本就不像是他說出來的話,可是緊接著發生的事,魚更加不敢想像,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身體裏還有另一個聲音,即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那個聲音說,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身體裏還有另一個聲音,即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那個聲音說,忘記我,那麼就不要再遇見我,回去,由你決定。魚的大腦刹那間一片空白,他的身體脫離了意識倒在地上痛苦的掙紮,魚的身邊沒有別人,但假若有的話,這一幕說不定會被人們記下——隻皮膚微皺背殼已然裂開了的棕黑色蝸牛,居然從魚的耳朵裏緩緩地爬出,她並沒有走遠,或者說她根本就隻是停在魚的耳框上,聆聽著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當陸地還是一片荒野,所有生物都還棲息在海洋裏的年代,發生了看似熟悉,卻完全不相同的故事,魚在海底覓食,莽撞的魚一點兒都不小心,他拚命地劃著鰭,一會撞到這兒,一會撞到那兒。突然,他覺得自己撞倒了一隻正在遊行的生物,對方狠狠地倒了下去,拋起海底的一陣沙,當那陣沙沉積,魚原本不安的心情也鬆了一口氣。不過是一隻蝸牛的空殼罷了,魚自言自語著,頭也不回地向遠處遊去。

嗯,這樣也挺好。蝸從殼裏探出一隻眼睛,看著遠去的魚,眼淚融在了海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