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教書了,不能用鄉下的辦法教,隻能用城裏學校的教法教。解放後,有很長時期規定有許多條例,還要寫教案等等,按著各種格式講許多囉囉唆唆的廢話,還要留下許多作業。學生十幾年書讀下來,不要說讀過的文章一篇也背不出,連許許多多的題目也一股腦兒忘光了。我記得教書時,不知有多少次,自己也感到廢話太多太無聊,真不想再講,直欲大喝一聲:同學們,自己讀讀吧,自己看看吧!可是不敢,隻好廢話說下去。“四人幫”倒台後,一九八二年,教一班大學語文,較自由,還有兩位助教小姐隨堂聽講,我和同學們約定:書上有的,我都不講,我講課本上沒有的,兩節課,講一節半,半節自己小聲讀,然後課外自己誦讀背誦。同學們很歡迎,在高校統測中,成績是最好的。
本國傳統教育,有一套適應本國傳統語言文字、各種學術的方法。就是強調讀、背誦、記憶,強調在熟讀的基礎上理解,強調記憶在先、理解在後,強調在記憶的基礎上理解、逐步加深。什麼“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什麼“書到妙來無過熟”,什麼“家家飯熟書還熟”,什麼“博聞強記”,什麼“三冬文史足用”……對於掌握中國語言文字,莫不以強調“讀”和“記憶”入手。而新式教育,就缺少這一點過硬的功夫。
中與外
中與外也是個老話題了。幾千年閉關鎖國的華夏,在十九世紀後期,突然被外國人打開大門,擾亂了寧靜生活,掠奪了山河財富,老百姓的排外情緒是很自然的。隻看當政者如何認識、因勢利導,如何教育誘導百姓認識世界,如何效法外國富強國家。日本情況類似,明治維新成功了,現在並不輸與碧眼黃發兒;中國卻一再失去良機,走了彎彎曲曲的路,對中、外問題似乎一直存在過不少難點。讀何剛德《春明夢錄》,記他出任蘇州知府引見時,西太後最後對他歎息說:中國自海禁大開,交涉時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誤聽人言,弄成今日局麵,後悔無及。但當時大家競言排外,鬧出亂來。今則一味媚外,又未免太過了。時事艱難極矣,全賴大小臣工苦心對付,無過不及,才能挽此危局,江蘇地方事,也不是好辦的,予看汝在外多年,事理亦很明白。好好去做便是。那拉氏說的似乎也還是老實話,一會兒排外,一會兒媚外,不過這不是朝廷和知識階層的態度。而在廣大的農村老百姓中間,對“洋鬼子”一直是仇視的,就這個叫法已經代表了人們普遍的心態。六十多年前北方山村小孩經常唱:“打洋鼓,吹洋號,散了裹腳入洋教,隻說入教成神呀!誰想挨洋鞭子受疼呀!”用下流惡毒的語言,嘲笑入耶穌教、天主教的人家。對西洋人則唱:“洋鬼子,雞毛爛撣子,眼裏流點灰水子……”其實對外國人卻一無所知。七十年前軍閥張宗昌招了一批白俄軍隊,打到我們鄉間,鄉下人說:“洋鬼子腿長,但不會彎,隻要把他打倒,就爬不起來了……”我小孩聽了覺得十分好玩,後來長大看書,見清末類似此的笑話不知有多少。譚延闓《燕京舊聞》手跡冊記庚子前一年去見徐蔭軒(桐)道:坐定詢數語,即大罵洋鬼子,又曰:世上安得有許多鬼子,全是漢奸造的,今日某國,明又某一國,不過這幾個鬼子,翻來覆去,如變戲法。餘忍笑不敢置對,出於車中,狂笑不已,明年遂有庚子之亂。徐當時是體仁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這樣重要的大臣,對外所知這樣可笑,而又真希望中國強大。庚子義和團事起,他已八十二歲,高興地說:“中國當自此強了!”但是沒有多久,侵略者八國聯軍進京,他上吊而死。他兒子徐承煜是那拉氏處決袁昶、許景澄的監刑官,後來也被那拉氏降旨正法,做了替罪羊。殺袁昶等,是那拉氏“誤聽人言”排外,殺徐承煜又是“媚外”,排外、媚外,都是不懂“中”也不懂“外”。
我童年在鄉間時,已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若幹年,“九一八事變”前後,在沿海大城市,外國人已不稀奇,鄉間卻極少。鄰縣有一天主教神父,瑞典人。外國人倒真有吃苦獻身精神,在山區一呆十幾年,說一口當地土話,成天穿個黑袍子走來走去地傳教。鄉下人對外國的知識同庚子時差不多,排外、仇外的心理是一致的。抗戰八年,解放戰爭二年,直到全國解放:“反動派,已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歌聲響徹雲霄,真是人心大快!但是世界發展太快了,閉關鎖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中國人隻會說“落後是要挨打的”,卻不知道閉關鎖國,不與世界同步發展,不廣泛吸收外國一切好的東西,不和外國人平起平坐以平衡的心態相處,不以世界心態認識世界、了解世界……又如何能不落後呢?隻是叫喊是沒有用的,而隔離、隔絕又是辦不到的。縱然辦到了,吃虧的還是自己。五十年代初,各中學都不教英文,許多教英文的都改行教俄文,或改行教語文,一改就是幾十年,弄到後來,俄文也不會,英文也不會……到十幾年前,考職稱,不少人都吃足了苦頭。小時候沒有打下基礎,老大不小了,再補課,學外國文、外國話,哪裏那麼容易呢?這樣又如何能夠知外、懂外!
隻懂中不行,隻懂外也不行,要中、外都懂,而且要真懂,才能應付今天的世界,不然,連個要求高一些的涉外的賬也算不來。去冬遇到一位比我大好多歲的西南聯大的經濟係老學長,退休好多年了,一見麵說忙得很,好多大廠請他去做英文資產負債表。他說好多一兩萬人的大廠、大企業,找一個會寫英文賬、能說英語的會計師都沒有,所以仍要請他。也許有人問,在中國的土地上,中國人自己開的廠,為什麼要計英文賬呢?這不是殖民地經濟嗎?可是如果進入國際,外國人都這麼辦,那有什麼辦法呢”這隻是一個例子而已。廣大的科學領域,高深技術,尖端科學,以及其他諸多部門,都離不開向外國學習。中國要的是學貫中西、精通中外的人才。在長時期中,耽誤了不少歲月,近若幹年中,改革開放,沿海領先,內地跟上,學“外”已漸成風,懂外語、外文的人自然會大量增加,將來恐怕欠缺的又是“中”了。杜宣先生寫文章,讚賞當年英國人把“HONGKONG&SHANGHAI BANK”翻譯成中國化的名字“彙豐銀行”,美國人把“CHASE BANK”翻譯成中國化的“大通銀行”,做到這點,要有點中文水平才行。翻譯前輩嚴複講究“信、達、雅”,這就要求中要好,外也要好,顛倒也可以,總之都要好。不然,“中”與“外”是結合不起來的。
土與洋
看電視節目,見有新聞報道說,北京街頭好多鋪子起的都是洋名,不,或者可以說是似洋而非洋的名字。因為是本無譯文,隻照譯音的洋文字隨便找幾個,什麼“阿特巴”呀、“佳爾特”呀、“茜茜莎莎”呀,不管什麼,隻要有點迎合顧客想象外洋、羨慕好奇的心理,就好做生意了。一家不大的鋪子的一位年輕女售貨員說得好:“帶點洋味嘛……”帶點洋味就好做生意,好做生意就好賺錢,至於那帶點“洋”味——實際是土洋結合的“土”味是什麼意思,誰還去管。這位可愛的姑娘說出了老百姓的大實話。
我談到“新”和“舊”時,就曾說過,“新”並不等於“洋”,“舊”也不並不等於“土”。滿街穿洋服的朋友,又有幾個會說洋話、識得洋文,彼此彼此,就是洋裝雖然穿在身,心——或者說“身”、“聲”,依舊是中國身、中國聲。起個不知所雲的洋味店名好做生意、好賺錢;穿身洋裝,帶點洋味,也就好氣派、好交際、好做生意、好賺錢——弄不好,還好騙錢。——如果是穿件破棉襖的老土,進幾十層樓的飯店,門口不會讓你進去。十四年前我穿一舊棉襖乘上海賓館的電梯,就被拒之門外,虧得前台一位當班經理才把我送上去。如果我一身洋,皮鞋雪亮,自然不會受阻。穿洋裝、吃洋菜、起洋味店名……心態其實是一樣的。隻不過起洋味店名的雖深通顧客心理,卻不像高級公司、飯店,有洋老板或精通洋文的買辦,可以起洋文名,再譯成中文,或譯音,或譯意。這些小老板,不是買辦出身,或未受高級教育,不通洋文,隻能起個帶洋味的土名。這就是土辦法,照樣也能賺錢,而且有的可以賺大錢。連當作家這也是竅門,不是有個起女人味洋名、寫小說風行一時的人嗎?何況做生意?自然也能發“洋味”土店名的大財了。
不過認真一點,翻譯個洋名是大有講究的。比如名牌“Goldlion”,既未意譯為“金獅”,又未全部譯為“戈勒德利來”,或“哥勒德麗乃”,而前半意譯為“金”,後麵音譯為“利來”。這樣利在多金,成了名牌,財源滾滾而來了。上海曆史上曾有一百多年租界地,“洋”的基礎是深厚的。過去淮海路有一家很大、很著名的西餐館,每天名廚掛牌推出名菜。店名“複興”,看上去完全是中國店名,而實際是從“Renaissance”(文藝複興)一詞意譯過來的。南京東路近中央商場處有家咖啡店,英文名“Mars”,意思是“戰神”,不好叫“戰神”咖啡館,中文名音譯為“馬爾斯”,洋氣十足。五十年代常進去吃冰奶油,賬台上還坐著一位金發碧眼的女郎(或已是半老徐娘了),後來不知哪去了。記得三十年代末,電影畫報上登著美琪電影院英文原名,征求中文譯名的廣告。英文原名忘了,寫信去問周劭先生,他來信告訴我,是“majestic”,第一部放映的好萊塢片子是《美月琪花》。這個英文字原義是莊嚴、壯麗的意思,應征者又諧音、又譯義,譯為“美琪”二字,一直用到今天,知其掌故者亦很少了。而過去好的翻譯,就要求中、外文都好,能將音義都譯出來,這是比較難的。最著名的是嚴複老先生譯“logic”一詞為“邏輯”,邏是巡邏、周邊的意思,“輯”是聚斂、集聚的意思,論證所有思想原理及方法。亦稱“論理學”。但“邏輯”一詞,又諧音,又突出意義,現在普遍都說“邏輯學”,什麼形式邏輯、辯證邏輯,說論理學,一般人反而不知是什麼了。上海早期洋名詞譯音的很多。如“sofa”,譯作“沙發”,一直用到現在,如說“安樂椅”,人們反而不知道了。如“salon”(法文),譯作“沙龍”,現在也很普遍。而“Telephone”現在都叫電話,沒有人叫“德律風”了。記得初中時念物理書,好多專用名詞的後麵,都注著英文原名,如“安培”,括號內(Ampere),歐姆(Ohm)、加侖(Gallon)、米突(Meter)。化學書、生物書上也如此,公式都是用字母來代表符號的,很便於外文程度差的學生學習記憶,為進一步接觸外國科學知識,進一步讀外文科學書自然而然地打一點基礎。咱們中國過去缺乏自然科學基礎,全部學外國的,各種專用名詞不能全譯成中國字,隻好學外國字,這樣比較便利,是沒辦法的事。解放後印課本,這種辦法取消了。說是這樣印“有辱國體”,其實這是片麵的,未考慮初學科學知識的小學生的方便。況且這些洋名稱、洋字都是世界公用的,這和“國體”毫無關係。有的留學外洋的前輩專家,激於愛國熱情,提出這是“有辱國體”,實際沒有想想幼年學習外文,後來學貫中西的過程。這也影響到後來“不學ABC,照樣幹革命”的錯誤口號盛行,影響到今天懂“洋”的人太少了,而以“土”為“洋”,創造“土洋味”的人又太多了。真是感到遺憾!
橫與豎
中國字從古以來就是直寫的,中軸垂直線連著上下,中間垂直,講究一行筆直,講究上下行款,日文字母的片假名、平假名,五十音圖,是采用中國漢字楷書、偏旁、草書偏旁編寫的,因此也是習慣直行書寫。漢字連在平假名、片假名上下,一筆寫下來,十分方便,行款很直,也很好看。如草書平假名俳句,寫的筆勢飛動,更能成為藝術品。如果橫寫便不成字,無法連筆,無法辨認了。
西洋文字,英、法、德、俄等等,以及阿拉伯文、西班牙文,都是橫寫的。文字形體是左右連的,平行線在下麵取齊。西學東漸,向西方學習科學,先要學西方文字,最普通的是英文,這就學習橫寫文字。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習慣稱“蟹行文字”,現在沒有這種叫法了。除去學了外國蟹行文字還不算,西方科學知識仍不能普及,這就需要把外國的科學書籍翻譯成中國文字。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以及廣泛的西方各種門類科學著作,聲光電化等等,都要翻譯成中文本。這就出現了矛盾,中國文字、傳統書籍照例是直行書寫、直行排印的,而西方科學的運算、公式,都是橫寫、橫排的。如何統一起來呢?這樣中國就出現了橫排書,即最早的數理化教科書、各科門類的科學專著,都是橫排本,小孩上小學、中學,學英文、學算術都是橫寫,讀國文、讀曆史、寫作文,都是直寫。不但直寫,而且規定用毛筆。直到解放後,五十年代初還是如此。一直到中學、大學,都是如此。習慣讀直行書,直行寫字,也能看橫行書,橫向寫字。大學寫科學論文,程度高的,直接用英文寫,連中國字也不用了。這樣既保存了傳統文化習慣,又接受普及了西方科學知識。
保存這點直行書寫、排印的傳統文化習慣是很重要的。這好像用筷子吃飯一樣,也是表現民族文化特征的地方。這是傳統習慣如此,文字形體特征如此,並非就是落後。日本人到現在一般寫字、印書,也都是直行。報紙、雜誌也都是直行排版。日本人常用標準稿紙,每頁四百字,都是直行書寫,以頁數來計算稿費。隻有科技書籍、刊物,全都橫寫、橫排。自然,現在電腦普遍,是否能打出直行漢字,我就不知道了。
中國漢字橫著寫,是模仿西方模式的。三十年代摩登男女青年寫情書,用緋色洋信紙,綠色或紫色墨水橫著寫小字,中間再加兩個英文字“My Dear”或“I love you”,以表示歐化。有些新文藝家,也出版橫著排版的新詩、小說,甚至李後主詞(我過去就有一本三十年代出版的橫排李後主詞)。用現在的話說,這在當時也是很新潮的,但是並不普遍。社會上不論私人寫信、公家公文、報紙印報、書局出書,除去科技的必須橫寫、橫排而外,一般還都是按照傳統習慣,直行書寫、直行印書。直到解放後,五十年代前期。
我不知怎麼從小學,到中學、大學,不管什麼語文、曆史等,都和數學、外語一樣一律橫寫,所有書刊,除特殊古籍而外,一律橫排,這是為什麼?或者是基於政治上的需要,或者由於經濟上的考慮……總之從小受教育,就是橫著寫中國字,習慣看橫著排印的書,天長日久,習慣形成,在文字書寫、印刷上與西方接軌了,在傳統漢文書寫習慣上也把一點民族本色丟光了,對於直行排印的書也看不慣了。據聞中華書局總編輯傅璿琮先生說:一本古典通俗小說,如果直行排版,銷路就很差;如果橫行排印,就能多銷許多書。可見普通讀者的習慣,已經慣於看“蟹行”中國字了。而各圖書館藏書以及境外的直行中國字印的書,誰又去看呢?昨天接友人函,說每周要到北大去三天,參加《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的編審工作,不知是影印還是排印,如是影印,恐怕還都是直行,將來給誰看呢?看的人必然極少極少。就一個橫寫漢字,橫印書,就在客觀上起到某種割斷中國文化曆史的作用。也許表麵上看不到,而實質上是客觀存在的。因為文化體現在每個人身上。
我從小是習慣直行寫字的,“文革”前,一般寫稿、寫信,也都是直寫,報紙雜誌將直行寫的稿子橫排,編輯和排字工人都無意見。八十年代初期,《紅樓識小錄》出版時,我的稿子都是直行、繁體字,編輯說印刷廠工人不排直行繁體文稿,花錢找人重抄成橫寫的發排,這時我才如夢方醒,原來幾年中文化界變化這麼大了。我自八十年代中,已慢慢習慣橫行寫稿了,現在隻剩下寫信,除特殊必要者外,一般還是直行,拿過紙,用很滑的圓珠筆一揮而就,十分瀟灑。不用毛筆,用毛筆就要用毛邊紙、宣紙寫了。可憐得很,隻剩一點點傳統的書寫習慣了。不過我總認為:中國人,從小就應該學會既能橫寫,也能豎寫;既習慣看橫排的書,也可慣看豎行的書。這點民族特色總應該保持下去,才不會隔斷古今文化脈絡。
簡與繁
中華書局出版了我的一本《文化古城舊事》,書中專記三十年代號稱“文化古城”時期的北平的教育文化情況,我感到這個時期是我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科學文化、舊教育手段與新教育方式結合的最好的時期,印了四千冊,很快賣光了。不少朋友來信向我買書,我也無能為力。不過這隻是話頭引子,本文不多說這方麵的事,而是由讀者來信說另外的事。近接編輯轉來一讀者校正此書錯別字的信,十分可感。一感謝也,二感慨也。信中提到繁、簡混用處很多。如書中“胡慶餘堂”,數處都印成“胡慶餘堂”,這個“餘”字,“饣”字一半已簡化,但還不是“餘”字。讀者十分認真,指出繁簡混用的錯誤,應該感謝。但簡體字與繁體字在今天也常常易於混淆,增加許多傷腦筋的問題。比如“胡慶餘堂”吧,它原是“餘”字,而非“餘”字,這是曆史上的專名詞,是否應該按照今天的簡體字寫呢?是否應與曆史資料上的寫法統一呢?不然,豈不變成兩個堂名了嗎?如“適”字,記得在簡體字表上,就注明“南宮適”的“適”,應讀“kuo”,而不讀“shì”,那麼宋代“洪適”呢?“葉適”呢?是否也寫成“葉適”?又如何讀呢?過去繁體字,有一個字幾種寫法。如“庵”,可寫作“廠”、“菴”、“盦”等字形,而有的人起名字用“廠”字,如近人易大廠、於非廠等,都用“廠”字。而現在簡體字“廠”是工廠的廠,“廠”則是“庵”字,是否易大廠、於非廠,也應排成易大庵、於非庵呢?這又是由簡向繁了。真是叫人難辦。
簡體字本身也有不少混亂現象,如姓蕭的“蕭”,草字頭,下麵肅字。而簡體字先把姓蕭的蕭,簡化為肖像的“肖”字,本是去聲字,要讀成平聲的姓,且舊時有“不肖子孫”的成語,卻讓姓蕭的人用這個字作姓,幾乎有點開玩笑了。而甘肅的“肅”已簡化,與草字頭合並的“蕭”字現已很普遍,那姓此姓的,究竟應該寫“蕭”呢?還是“肖”呢?我幾十年天天寫字,到現也不明白應該怎麼寫,是否是簡體字本身的混亂呢?
簡體字有所謂“草書楷化”的簡法,其實這本身就有點不通。不知楷書的結構是點畫,草書的結構是“使轉”,即不斷畫圓圈。唐人孫過庭《書譜》上說的清楚:“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如見、貝等字,草書見、貝,都是一筆寫出,中間畫個圓圈,筆勢再反下來;改為簡體字,中間成了一豎,加邊上兩豎,變成三豎在很窄的長方形中並列,既不好看,又很難寫,而且見、貝中間兩小橫,排列整齊,很好看,筆畫又不多,根本沒有必要簡化。真不知是誰的怪主意,規定出這麼難看的字形。縱然不管“六書”從美學的角度看,也是美醜不分的呀!
還有用符號代替偏旁,不是畫“×”,就是寫“又”字,一個“又”,可替“登”字,如鄧字;可替“”字,如艱字,難字;可替“奚”字,如雞字。但溪字,又不能寫成“漢”字,因為這個“又”是代替“”字。歡字的“又”,又代替“雚”,因而灌溉的灌字,就無法再簡了。這也無道理可講。隻是過去一些形聲字,在簡體字中,十分混亂,無所遵循而已。自然國家的命令是應該服從的。
簡體字中,同音假借造成的混亂也不少。如西太後、後來,那麵包房裏賣麵包(近四十年前老舍先生就提過這個例子)等。近十幾年來,改革開放,與海外來往頻繁,不少內地簡體字出版物到了外麵,電腦譯為繁體;或不少上學時沒有學過繁體字、不認識繁體字的人,亂用繁體字,以為時髦;或到了國外,把原本是兩個字的同音字,都用一個繁體來代替。各種笑話,不一而足,種種混亂,令人看了啼笑皆非。而有些讀者,便以錯為對,其影響就不隻是一個字了。去年《新民晚報》出美國版,是繁體字印的,美國朋友來信說,範仲淹、範成大的範字,都印成竹字頭、下麵左“車”右“”,是舊時師範、模範的“範”字。鬱達夫的“鬱”字,則印成那個憂鬱的“鬱”的繁體字。除非直接排這一字的繁體,不然我用語言說不清楚,什麼“樊”字頭,禿寶蓋、一個“鬯”字,旁加三撇等,也隻能同達夫先生一樣,憂“鬱”半天了。至於故裏的裏,加衣字旁,汽車的“汽”字裏,再加個“米”字,弄的不成字,那就更經常遇到,不足為奇了。總之,這也是混亂吧。
我迄今也很難理解簡體字對中國文化的發展,起到了什麼重要的作用。或隻是為了政治原因,和繁體字可以劃清界限,或是為了表現創造精神,作現代倉頡等等原因,都不去管它。隻是它已靠國家命令,施行了三十來年了,這是現實。當然在過去不改革開放的時代,關上國門,不要古也不要外,那再簡也隻好服從命令聽指揮。而現在改革開放已十五六年,形勢真是大好了。做生意要和外界接觸,文化交流要和外界接觸,又要提倡中國本位精神,出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四庫全書續編》,走在馬路上,大商場為了做生意,不但用繁體字招牌,還有英文招牌。隻靠行政命令解決,一定用簡體字,恐怕行不通了。想起了袁曉園教授的話:“識繁寫簡。”中小學生恐怕必須要多認識一些繁體字了,不然恐怕很難適應改革開放的形勢,也無法繼承文化遺產。自然簡體字也亟待修訂一下。可繁、簡的混亂情況恐怕還要繼續一個長時間呢。
線與精
“線”和“精”之間,按照習慣說法,中間還隔著一個“平”,而“線”是中國傳統書籍裝訂方法,“精”和“平”則都是西洋裝訂方法。寫到這裏,忽然想起魯迅翁一段話,他在《且介亭雜文》的《病後雜談》中道:光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事,不如看點不勞精神的書,要不然,也不成其為“養病”。像這樣的時候,我讚成中國紙的線裝書,這也就是有點兒“雅”起來的證據,洋裝書便於插架,便於保存,現在不但有洋裝二十五六史,連《四部備要》也硬領而皮靴了……但看洋裝書要年富力強,正襟危坐,有嚴肅的態度。假如你躺著看,那就好像兩隻手捧著一塊大磚頭,不多工夫,就兩臂酸麻,隻好歎一口氣,將它放下……好友陳從周教授曾說:江南園林、紹興老酒、昆曲,這三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實際這似乎沒有說到最根本上,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首先是在於它的載體線裝書。沒有線裝書、無處看線裝書、不會看線裝書,那就差不多失去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了,隻是園林、老酒和昆曲,沒有兩本線裝書點綴其間,豈非酒糊塗逛花園戲耍梅香乎?
魯迅寫此文時,即三十年代前期,上海滿街都是洋裝《二十五史》或平裝《情書一束》,而在北國山鎮中,卻還極少看到洋裝精、平裝本書籍。鎮上沒有書鋪,高等小學及各書房私塾,除一些課本郵局寄來外,買書都是靠隔一兩個月來一趟的賣文書的販子,或廟會上擺的書攤子。賣的由小本四本一套的《粉妝樓》等小說到一部兩函二三十本的《綱鑒易知錄》、《三國演義》、《白話四書》以及《古文釋義》、《唐詩全解》等,無一不是線裝書。這時木版書已經沒有了,鉛印的也極少,幾乎清一色是石印的。大多是上海錦章書局、會文堂出版的,掃葉山房的也看不到。所用紙都是有光紙,楷體印刷,本文大字,注解雙行小字。所有鄉間老師、學生除算術外,讀的看的幾乎都是這種書。我自然也不例外,不但學會讀這種書,而且還學會了裝訂線裝書的技術。
小孩子讀書,如不重新裝訂,幾天就弄壞了,變成散頁,無法讀了,所以必須先裝訂。調上極薄的漿糊,加點礬,攤平一張麻紙,刷上,再鋪一張紙,晾幹,裱成雙層書皮書,兩折成書衣,原書去掉舊線,兩麵襯好折好裁好的麻紙書衣,用重物如硯台、銅墨盒等壓住,就原孔用錐子刺好四隻孔,用紙撚先穿上,使孔不移動,然後量線較書長三倍,穿在針上,便可訂書了。先從下方第二孔穿起,繞一圈訂住,然後往上方兩孔穿去,一正一反,訂好上方書角,再穿回來,訂好下方書角,線正好用完,打個結,書便訂好了。我八九歲讀的《論語》、《孟子》,就是在老師王成邦先生手把手地教導下自己裝訂,讀完背熟的。原書一直保存到“文革”時,才被抄家者掠奪而去。其他小時的書不必多說了,真是一言難盡。
對愛讀書的人,讀書是一種最大的精神享受,而這種享受,隻能在讀線裝時才能得到最充分的感覺。先說讀時姿勢吧,可以走著讀、坐著讀、斜靠在沙發上讀、躺在床上讀、坐在椅上,翹起二郎腿讀……散步時讀,看兩頁,書一卷,背抄著手,邊走邊沉思,想起來,再看看。躺在沙發上、斜在藤椅上,戶內、戶外,一卷書、一杯茶,眯著眼看著,倦了,書一扔,迷糊著了,這真是神仙的感受,這才有“手倦拋書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的境界。大本的精裝書就辦不到,厚厚的平裝書也很困難,即使精通外文,看密密的洋文,躺著、坐著,也很難有怡然、悠然的享受……何況線裝書都是大字的,不要說新六號、五號鉛字大小的字少有,一般字比老五號還要大,如果是寫刻本,好版本,隻看看那舒朗的白紙黑字,也是難得的文化藝術享受……
但是時代畢竟變了。三十年代中期,中華、商務還分別編印《四部備要》、《四部叢刊》兩部大書,統一開本線裝,當時還有些人力、財力,包括出版者與購買者兩方。其後日寇一侵略,戰火摧毀中國文化,敵人燒、自己燒,一直燒到解放後、“文革”,一燒燒了半個多世紀……現在再無財力、人力出版線裝書,一般不知線裝書為何物了。向西方看齊,與世界接軌,人皆西裝,書必洋裝了。“洋裝”這一名詞對書來說,現很少人提了。隻說“精裝”、“平裝”,這二者當中,在一般隨便翻翻看的書中,我是喜歡大字、平裝、直行排版的書,而且裝訂不要過厚,最好三百頁左右,如中華書局的“廿四史”《清史稿》、台灣遠流出版社的《柏楊資治通鑒》等書,看起來還是很舒服的,稍有“手倦拋書”的瀟灑自由之感。
今秋手中稍有餘錢,又買到幾種秦火焚餘的線裝書:《眉園日課》、《弗堂類稿》、《石遺詩話》等,隨便翻翻,也足以享受讀書之樂,不盡低回往昔之感了。想想未來,如果都變成電腦讀物,一天到晚瞪著大眼睛盯牢顯示屏,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真是不可思議!
毛與鋼
讀《知堂集外文》,“買毛筆”一則中寫道:我不喜歡用鋼筆,近來連自來水筆也丟掉了,結果是一年到頭隻用毛筆,而毛筆實在太不經用。紙反正是一樣的需要,用毛筆時什麼紙都可寫得,也是一種便利。墨則不很耗費,有了十塊八塊同光以前的舊墨,就可以用上十年八年,所以問題隻在筆上而已……毛筆的缺點還是在別一點上,即是好使用的期間太短。一支筆寫上幾天,這才順手好寫,可是沒有幾時便又變了,筆鋒漸硬漸粗,在格紙上寫有點兒別扭……這段文字很有趣,不過是我這種小時候用慣毛筆的人才能體會。這就使我想起一個今昔書寫工具、習慣的變遷問題,簡言之是“毛與鋼”(這裏“鋼”是一個代詞,也包括鉛、石、圓珠等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