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紀文化反思(3 / 3)

中國人過去用毛筆。不要說知堂老人這樣活到現在一百多歲的人從小是用毛筆的,就像我這樣二十年代末才開始讀書的人,從小也是用毛筆。三十年代初我還在山鄉小鎮上,並非十分貧苦閉塞的地方,一般小學生也從未見過鉛筆,更不用說鋼筆、自來水筆。低年級石板、石筆是用的。老師講算術,黑板、粉筆是用的。其他則全用毛筆。商店寫賬、開清單,私人寫信、學生作文,全是毛筆直行寫,算術題用毛筆寫在麻紙本子上,自然是橫寫。鎮上沒有賣機製紙的,如新聞紙、道林紙等,也無賣宣紙、毛邊紙的,但有賣粉簾、彩色有光紙的。粉簾是給人糊窗戶用的,彩色紙是賣給畫匠替喪家糊紙人、紙馬、冥衣、紙劄,或正月元宵糊彩燈用的。鎮上高小及各書房學生學習用紙,都是縣城紙坊自製的大小白麻紙、紅格紙。麻紙很古老,唐朝就有了,任命官吏用以寫通告、任命狀,當場讀,謂之“宣麻”。麻紙是用爛麻繩做的——水浸透,上碾子碾碎,再浸成紙漿,以簾子浮出成紙,十分堅韌,吸水性強,隻能用毛筆書寫。鄉間讀書四五年,每天寫小楷四行(二百字),大楷半頁(十八字),從不間斷。作文更是用毛筆小楷。中學、大學,平時不大寫大、小楷,但作文仍是用毛筆。參加工作,教書改作文,當職員寫公文,解放後在部裏寫公文,也都是用毛筆。比我大二三十歲,甚至四五十歲的老先生,寫英文都照樣用毛筆。六十年代初,在上海淮海路一郵局遇到豐子愷先生寄信,大宣紙信封,半截中文、半截英文,都是用毛筆寫的。

我用鉛筆、鋼筆寫字,是到北京上了中學之後,用HB施德樓牌德國製鉛筆做數學作業,後用變色鉛筆。先用蘸水鋼筆、三格本學寫英文,後用自來水筆。鉛筆盒中,鉛筆、橡皮、修腳刀(削鉛筆用)、圓規、三角板,一應俱全。自來水筆別在製服口袋上,每兩周做一次作文,要帶銅墨盒、毛筆,中學六年如一日,長期養成毛筆、鋼筆都能熟練使用的習慣。不過我很愛寫毛筆字。小學、初中時被老師、父親逼著寫大、小楷,當作業完成,高中時就自覺以寫毛筆字為消遣了。上大學還經常寫白折子練小楷,寫《草訣歌》,練草書。但自高中開始給報刊寫稿,有時用毛筆、中國紙;有時用鋼筆,寫洋稿紙,並不一律,速度也差不多。六十年代前期,慢慢到了無話敢說,無文可寫的地步,我就練字。楷書寫《李靖碑》(顏魯公晚年的作品,顏字裏最顯示氣魄的),八分寫《衡方碑》,草書寫《書譜》,行書寫《聖教序》、《蘭亭集序》等等。

現在,有朋友讓我寫字我用毛筆,平時寫稿寫信用鋼筆,近幾年用一種派克牌圓珠筆,十分滑潤,寫起來不費勁。隻是筆很貴,而且寫不了多久就要換新的。

書寫工具毛筆,也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雖已為鋼筆等硬筆所代替,但學習書法藝術的小孩現在很多,不少筆姿很好,因而毛筆字還能流傳下去。這是值得慶幸的。隻是宣傳媒體常把一些粗俗不堪的字刊登出來,影響很壞。而且筆造得越來越壞,十支八支新筆中找不出一支有鋒能寫字的,真無法可想了。

衣與食

衣、食、住、行,是人生四大要素,首先是“衣”,排在第一位,似乎比食還重要。現在人們還這樣說,而且說到扶貧時,也常說溫飽二字,把“溫”放在前麵。俗話說到可憐狀況時,也常說“身上無衣,肚內無食”……為什麼不把“食”放在前麵呢?或者可以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奚”?這是“幾奚”之一吧。穿上衣服,是人,脫掉衣服,便隻是動物了,所以衣是第一位的。再有古語說得好:“衣食足而後知禮義。”如果說到人類文化,衣食住行應該說又是第一位的。因此回顧我們本世紀文化的變化,衣食住行不但應包容在內,而且是很重要的,也是有趣味的。

我出生在二十年代中前,有記憶時已是二十年代後期了,當時住在太原,是山西的省會,雖然不比京、滬、蘇、杭繁華綺麗,但日常父親、母親及來往客人,衣著也是十分入時的。當時女的都時興穿圓大襟很短很短的短襖,單、夾、棉、皮,式樣是一樣的。棉的、夾的都沿緞邊、織花邊,皮的做出風,就是沿一條毛向外的皮邊,單的沿窄邊,或滾一條邊。下身裙子或大肥長褲,袖口、褲腿口都大,是喇叭形的,料子講究華絲葛、鐵機緞等。男人大多著長袍,秋冬外加坎肩、馬褂,袍子已不大時興穿緞子,而是什麼線嗶嘰、毛嗶嘰了,不過都很肥大、很短。客人中很少穿西裝的,少數有穿學生裝的,不過有一個最大特點,男女褲子,全是滿襠褲,放平像個“人”字,上麵還有褲腰,束時把褲腰一折,疊在肚皮上,用褲腰帶係緊。夏天還可,冬天厚棉褲,再一折一係,就腰大一圍了。現在大都市的青年男女是無法想象的。鞏俐演《秋菊打官司》,大概穿的就是這種棉褲,所以秋菊女士成天腆著一個大肚皮……

兩年之後,回到故鄉山鎮,又一個新天地。街上人都是布衣,大多還是土布,藍靛染藍,冬天大羊皮白荏皮襖,夏天白土布背心、大草帽。鄉鎮大人夏天不穿短褲,過河時把褲腿卷起,但男小孩八九歲還可光屁股滿街跑——自然也是窮,為了省衣服。女人穿點花洋布,母親、大姐她們太原帶回來的那些華麗的衣裳也穿得少了。在鄉下住了五六年,全家來到北京。“共憐時世儉梳妝”,“時世妝”自古就是變化最快的,何況歐風東漸的二十世紀,鄉下住了沒有幾年,太原省城的漂亮衣裳全變了。到北京時,摩登婦女都是一年四季光著兩條腿穿旗袍了。新式旗袍的壽命不短,由三十年代直到五十年代末,先是高領頭釘四五個鈕絆,長長長……又是低領頭,釘個子母鈕,短短短;又是高領套裁,長長長……大開褉,像兩個門簾子吊在前後身。直到前年在台北聽老唱,那些白頭歌女還穿這種旗袍唱“就是吃石頭子兒你也尿炕……”親眼看了這些旗袍的長長短短變化。至於我初生時、出生前、世紀初的衣服樣子,也不陌生。小時伏天幫母親曬箱子裏的衣服,那些瘦瘦的一枝花的緞袍子,袖口瘦得像一條筆管,穿衣時攥緊拳頭仰不出去,一定把手指並攏才可伸袖口。

小時在北京,由衣著上一看即可分出小學生或小徒弟,政學兩界的先生或幹力氣活的,小學生學生服、童子軍服即平時便服長短褲,都是西式開口褲子,小徒弟、私塾小孩則還是中式衣褲。政學兩界、律師、醫生、新聞記者,中裝都是袍子,藍布大褂,一年四季差不多。穿西裝的極少。而賣力氣的都是中式衣褲,拉包月車的哥們,開汽車的司機,錢也不少掙,但都是短衫褲。拉包月、送煤、挑水,冬天穿套褲,大黑布棉袍子,腰裏係腰帶,把大襟撩起掩在腰帶上,幹活利落。女的更容易區別,穿旗袍的再窮也是太太、小姐、教員、護士,及少數銀行、機關職員,而老媽子、賣雞蛋的以及廣大勞動人民的妻子,也都是中國老式衣褲,常常還要戴個圍裙和套裙,一看衣著打扮就知道。自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淪陷時期一次與一位遠房表兄去洗澡,洗完躺著聊天,看對麵座位夥計正侍候一顧客脫衣服,冬天,獺皮領子大衣、呢帽、狐皮袍子……十分闊氣。表兄問我:你看他是幹什麼的?我說:“大概是大買賣的東家或掌櫃的吧!”因為當時學界教員、教授們已穿不起好衣服,破皮毛袍子都丁零當啷的了。他笑笑輕聲說:“他是西城的賊頭!”原來他前幾天剛替他的闊朋友向他領過東西。當時也隻有賊頭穿得闊氣了。

解放後北京一般沒有人敢穿長袍子了,挨鬥的地主都是穿長袍戴瓜皮帽的。春、秋、夏還好辦,短襖褲好了。冬天沒有長衣服多冷哪,怎麼辦,把挺好的皮袍子花錢配卡其布麵子改成短大衣。直到“文革”做牛鬼時,一齊勞動的一位同事,冬天還穿一件舊卡其短大衣,一次脫下放在一邊。收工時我穿舊大棉襖時,無意翻起他大衣的裏子。一看,原來是青狐嗉的,是狐狸頸下的長軟毛。講究穿皮貨時,這是狐狸皮中最好的、最貴的。也不得不藏在破卡其布下麵,給牛鬼擋風寒了。

北京街頭穿長衣服的沒有了。一些老先生窮得靠賣舊貨破爛過日子,舊貨又不值錢,自然沒有錢做呢製服、新中山裝,隻穿舊衣服對付。五十年代前期,常常在街上遇到舊日老師。一次在長安街電車站,遇到偽師大校長黎子鶴(世衡)先生,穿一套舊橫羅褲褂,還是老貨,一邊搖扇子,一邊向邊上朋友介紹我:“這是我的老學生……”又一次在燈市口汽車站,遇到版本目錄專家趙斐雲(萬裏)先生,穿一身舊白府綢短衫褲,洗得已變了色,拄著一把洋傘。我剛喊趙先生,正好車來,先生回頭搖搖手和我打個招呼,匆匆上車去了……舊時不穿長衫不會上街的老先生們,經過改造思想,都穿著短衫褲滿街跑了。

上海改裝晚於北京,一九五三年深秋初到上海,西裝長袍,還滿街都是,一是有錢,二是講究。三年之後,在淮海路一服裝店裏,親眼見一漂亮女士,做灰士林布褲子,還要試樣,寬一分窄一分,都斤斤計較。裁縫蹲下站起為她左量右量,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幾十年中,上海衣著一直比北京入時,不過發展到滌卡中山裝,已經是新婚禮服了……改革開放,又講起時裝來。一講時裝,便是洋裝,中國老衣裳沒有了。走在各大都市繁華的街道上,身穿瀟灑牛仔褲的男女小青年,分不清誰是大學生、誰是打工仔了。看電視,偏僻山區田野裏,也可看到西裝筆挺的老鄉……忽然想起,當年身穿中式襖褲、頭上包著羊肚子毛巾的陳永貴,大老遠飛到墨西哥給洋鬼子看,這也是絕無僅有的曆史往事,青年朋友們可能已不知道了,但願中國人真能與世界接軌,人人成為文明世界的人,而不隻在西裝表麵上。

說完衣,再說吃,想起老話:世上無如吃飯難。又有幾千年的古話:“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中國人從古就餓怕了。回顧百年曆史,首先想到的是挨餓,而不是美酒佳肴。我少年青年時期,是在北京度過的,首先從北京說起。北京不算南京政府那個短暫的時期,前後做了上千年首都,在各個曆史時期,都聚集了皇帝、後妃、太監、宮女、大小臣工及眾多為他們服務的各行各業百姓,還有軍隊,天天張開嘴要吃飯,不能少吃一頓,一年到頭,的確要消耗不少糧食的。但是北京及其周圍說來可憐,並不是一個出糧食的地方,西北兩麵出城走不了多遠就是山,一連上千裏,東、南兩麵,土質也不肥厚,且地勢低窪,夏秋之際,一下雨就澇,就被水淹了。靠北京四周的糧食養城裏那一大群老老少少,恐怕兩三個月也不夠。而且多是老玉米、小米,稻、麥是很少的。平常時間,自元代以來,就靠運糧河運漕糧進京,最多時四百來萬擔,少時也有三百萬擔。由張家灣到北京城,不知大小有多少倉房儲存漕糧,年年發不完,陳米很多,變成紅色,謂之“老米”,發給官吏,煮飯燒粥,特別好吃。承平歲月,北京城圈內的人,離不開老米。所以留下“吃老米飯”的諺語。而一遇戰爭,漕糧不來,北京人就苦了。仲芳氏《庚子記事》記一九○○年八月情況雲:刻下白米每石銀十兩,粗麥白麵每斤銀五分,買米隻賣十斤,買麵隻賣二斤,尚須雞鳴而起,太陽一出即停售矣……從其所記略見庚子時北京糧食緊張的情況。不過我到北京時,已在此後三十四五年矣。老米已成珍品,要賣一元一斤,當藥吃了。一般大米洋麵還是便宜的,在“七七”戰前,沒有見過誰家吃窩窩頭、小米飯的。街上勞動人民最差的夥食,是斤餅斤麵,即稱分量賣的大餅鐺烙的餅,切開來稱分量賣,麵也是切麵或抻麵稱分量賣。餅卷大蔥蘸醬吃,那要真正山東人,挑水的,掏糞的,而一般勞動者,如瓦木匠、拉洋車、拉排子車的……則多是十二兩炒餅或燴餅,麵呢就是十二兩炸醬麵、打鹵麵,吃饅頭倒少,因為是發麵的,不解饑。如現烙十二兩家常餅,來個木須酸辣湯,先喝五兩再吃餅,那就是買賣好的時候下小館了。上初中的學生,家裏給一毛錢吃中飯,三十六枚小盤半斤素炒餅,吃得很飽。還剩十枚(五大枚),放學時小攤上可買舊郵票玩。當時兩大枚一個芝麻醬大燒餅,五大枚一碗餛飩。而最貴的譚家菜魚翅席,一人一碗,四十元。大館子裏十二元就可吃一桌鴨翅席了。

隻是好景不長,“七七事變”之後,北京就一天天進入饑餓狀態了。白米白麵吃不起了,日常飯食,都以雜糧為主了,棒子麵、小米麵、小米……記得梁實秋先生的女兒在《中國烹飪》上寫過一篇談吃的文章,說到“絲糕”,現在人可能不知是什麼東西,實際就是小米麵加發酵粉蒸的,是淪陷時北京普通家庭的家常主食,如再有一碗白菜葉子片兒湯,熱呼呼地就點水圪墶絲(芥菜頭鹽醃),那真是一般人家的美味佳肴了。抗戰勝利,農村各地都在打內戰,哪裏有那麼許多糧食運到北京來呢?北京城裏,公教人員家中人口多的,仍是以粗糧為主,甚至有不少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饑餓、饑餓,這樣才掀起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學生運動。

解放後,開始也還困難,到了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年之後,就好多了。這年冬天,我已調到華東區,上海報到、蘇州工作,魚米之鄉,吃得又好又便宜了。九元五角一月夥食費,晚飯三隻沙鍋,魚頭、白蹄、腐乳肉、鱔絲……換樣兒吃。直到一九五七年,連著五六年,連享解放後生活安定,衣食不愁之福,已忘記饑餓是什麼味了……不想饑餓的夢尚未做完,一陣“吃飯不要錢”、“畝產十萬斤”的囈語之後,便是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其饑餓的情況,現在四十歲以上的人,記憶猶新,一閉眼就會回憶起來。“文革”後期,北京某廠組織老工人憶苦思甜報告會,一老實工人上台說了半天,最後說道:“……哎呀,要說那個挨餓的苦呀,說三天也說不完,那個挨餓的苦最苦也苦不過一九六一年,那會兒呀,真餓,餓得兩眼發黑,要飯也沒有地方要去……”台上工宣隊一看不對,連忙把他止住,請他下台了。還算好,成分好,又是“文革”後期,沒有把他怎麼樣。一緊百緊,糧食極為緊張,其他任何吃的東西,都沒有了。街上一年四季隻有賣冰棍的。有一次我在西藏南路一家小店,發現賣辣醬,不知什麼地方弄來的,不憑票,價錢不貴,便買了一斤,寄給當時在陽泉礦局的弟弟。他四個孩子,又有嶽母,人口多,吃食極為困難。收到後,來信說,太好吃,孩子們都搶著吃。我後來又寄了四斤去……現在見麵,還說起那年辣醬的滋味。饑餓的記憶,細寫,可以寫厚厚的一本書,但這畢竟是曆史了……中國人奮鬥了近百年,改革開放,才獲得小康的局麵。“世上無如吃飯難”,看來吃飯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住與行

回顧百年的住與行,再想想未來的住與行,也是十分有意思的。先說住,近年的變化就不小。而回顧本世紀前期,那除去極少數沿海有租界地的城市外,在廣大農村和各城市,包括北京,還都是純中國式的住所。我寫過一本書,叫《北京四合院》,直到今天,海外不少朋友,還十分憧憬“北京四合院”那種舒展、幽雅、恬靜的居住環境。一九○六即光緒卅二年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記北京房屋道:出西直門,至萬壽山路,約十八九裏之遙,皆平坦如砥,在馬車中,看西山峰巒起伏,林原如畫,此為上海所未有者。餘於上海,獨愛其道路。居則必京師之屋,以其爽塏絕於他處也。始謂二者不可兼得,今則果兼之矣,豈不快哉。孫寶瑄是杭州人,久在上海住,又在北京做官,三處居住條件比較,當時自然是北京最好。四合院院子大,房間習慣用大白紙(一種刷了白粉的紙)裱糊,有時還有暗花,連頂棚也糊得一平如砥,觀感同現在牆紙貼出來的一樣,清潔明亮,冬暖夏涼。而杭州老房子都是板壁,沒有頂棚,一抬頭看見黑乎的房頂,冬天凍得要死,夏天全是蚊子,即使大房子的院子也很小。至於世紀初的上海,租界中大多已是半中西的石庫門房子,院子不足方丈,各家前樓對著後樓,住花園洋房的是極少數。因而在過去的上海、蘇杭,居住條件是無法和北京相比的。北京即使一個小小的三間口四合院,也比上海一幢大石庫寬綽,不要說杭州四麵透風的房子了。這三個地方舊時我都住過,是深有體會的。不過都是純中國式房子,至於西式房屋,自當別論。

六十多年前,在北京,常聽大人們說笑話:娶日本老婆、吃中國飯、住西洋房子。當時娶日本老婆的很多,同學中不少人母親都是日本人,同院鄰居也有日本太太,吃中國飯更是很普通,讓我更憧憬的是住西洋房子。其實這種說法,來源也很早了。連一八三九年林則徐到澳門視察,《日記》中還特別記到當時澳門洋堂道:夷人好治宅,重樓疊屋,多至三層,繡闥綠窗,望如金碧。當時內地還沒有洋樓。所以林公特記“夷人好治宅”,驚訝其三層樓,望如金碧。到本世紀初孫寶瑄時代,上海開埠已六七十年,看吳友如畫報所畫,上海各租界也都是洋樓林立了。

我幼年有記憶時在太原,先住海子邊,門外有片空地,裏麵另有院子的獨院,後搬到天地壇一所高台階四合院中。山西四合院沒有北京格局好,是長條的。六歲那年冬天,回到故鄉山鎮祖宅,北街中間路西的高台階大門,西為正,大門口有上馬石,掛著祖父中舉人的“文魁”匾,還有一個豎額,掛在匾上,寫“都閫府”三字。“都”是華盛,“閫”是門限,並非官名,看來有些嚇人。這都是光緒中葉修的,所以當時還很新。進大門影壁轉過去筆直四進院子,後麵偏還有兩個院子,而南麵還有許多院落空著沒人住……我在這樣的大院子裏奔跑了五六年,度過了我的大部分童年。雖然陶淵明詩說:“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我應該感覺這是當年最好的住宅,但並不是這樣的。就在我們山鎮上,還有好多所比我家還好的宅子。南街的“進士第”王姓宅子,堡子巷的王姓帶堡牆的宅子……都是藍汪汪青磚大院子,幾進連在一起,格局上、幽深上都比我家的院子整齊。到相隔四十多裏的山裏親戚家,在半山上一座大宅子,前門麵東,要走近二百級台階才到山下大路,三間大門,雕磚大影壁,六棟大四合如“非”字排在引路兩旁,還是乾隆年間蓋的,宅後是溝中清泉,滿山鬆樹……不知比現存的祁縣喬家大院好多少,隻是六十多年前的舊夢,兵燹浩劫之後,剩不下多少了。

三十年代中葉,我到了北京,住進蘇園。雖然當時滿街都是胡同,胡同中都是四合院,但我家住的卻是有西式庭院風格的平房。當時北京街上純西式的洋樓極少,隻有東交民巷是外國味的。學校中有新建校舍的,是西式的;利用舊房子的,則都是中式的。著名的師大二附小,在東鐵匠胡同,全是幾所四合院連在一起,關上大紅門,不掛牌子,同兩旁的宅子分不清。燈市口著名的育英中學,鹽務學校舊址,也全是中式平房……解放後,宿舍樓是從一九五三年後開始建造的。緊緊慢慢,建建停停,一直到現在,新的尚未蓋,老早新建的破敝洋樓又該拆了……明清以來的四合院呢,還是一個老大難。府右街沿馬路西由北往南走,對麵是國務院大牆大門,警衛森嚴,新汽車不停進進出出,這邊的舊四合院外牆也青灰刷得十分整潔。而往大門洞一望,黑乎乎的破藤椅破桌子、爐子、煙囪管子堆滿了,院中情況可想而見(這是一九九二年六月十八日傍晚所見,後來如何,不知道)。北京四合院在院中蓋小房,弄的處處不成院子,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開始是地震棚,後來都蓋成小房,一般沒有院子了……但西山還是老樣子。前年十月中旬乘車由定福莊去中央電視台,車走三環路,過永定門往前開不久,往北一拐,呀,豁然開朗,天氣又好,一脈西山,像透明的一樣輝映藍天,在車窗左側伴我同行,情不自禁,在車中就吟了一首小詩:

三環開大路,顧盼總怡情。

山遠如眉秀,天高似水清。

燕去浮綠樹,月令起秋聲。

風景新圖畫,五朝舊帝京。

在上海住了幾十年,這樣的風景是做夢也看不到的。

說起住,上海大概是全國最困難的。當年我住六點三平米閣樓,在上海還是不差的,三樓、地板、朝南、有抽水馬桶、水磨石浴缸……我親眼見的那種長年不見太陽,房頂隻是鋪塊油氈、壓兩塊磚頭,連放馬桶的地方也沒有的棚戶區,不知有多少。三代同堂,同居一室,飯桌旁就是床,床邊就是馬桶的人家就更多了……說上海人精明、小氣等等,在這種環境成長起來的人能大氣得起來嗎?所以上海的安居工程,房屋問題仍是大問題。三十年代,二十四層的國際飯店是遠東第一高樓,這是上海人誇耀了半個世紀的,住的是沒有門窗的“滾地龍”(舊時最簡陋的棚戶專名),走在大馬路,望到的是國際飯店,這是上海人舊時的驕傲……現在住在如林高樓裏,樓上不停地裝修,天天叮叮當當,敲得你火冒三丈,像是把釘子釘在你大腦裏,這是上海人今天的苦惱之一……二呢?三呢?大概擠車上班也可算上了。

“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真是天真的夢囈,雖是道家祖師爺的話,也不足為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才是向前看、有生命力的想法。自然做得到做不到那是另一回事。古人尚且如此,何況二十世紀。所以行是重要的,而世紀初和世紀尾的差異太大了。回顧一下,不但驚人,也很有趣。現在“京九鐵路”已修通了,雖然與世界水平比,如日本的“新幹線”,在設備和速度上,還差著很大距離,而比起本世紀初,那今天的發展已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了。現在的人還能想象火車隻白天開行,晚間要住店的事嗎?知堂老人《乙巳北行日記》記著:

十七日在漢口大智門車站上火車,八時開車……是日下午六點到駐馬店。宿連元棧。

十八日上午六點開車,下午三點到黃河,即渡河,至八點始到達對岸河北,火車已開,宿三元棧。

十九日,晴。下午四點上火車,七點開行,九點到新鄉縣,屬衛輝府,寓源和棧。

二十日,陰,上午十點半開車,下午五點二十分到順德府,寓聚豐棧。

廿一日,晴,上午八點開車,下午八點到北京,寓西河沿全安棧。

乙巳是一九○五年(光緒三十一年),日記是引自《知堂回想錄》一書,《知堂日記》尚未出版,特作聲明,以免誤會。火車可說的太多了,如寫篇專稿,也極為有趣,但在此文中,因篇比例,隻引此小資料,供大家想象,不多說了。

現在交通工具中,火車還是主要的,除此之外,還有水路輪船,陸路長途汽車,空中飛機。其中輪船最早普遍,海輪沿海各地、江輪沿江各地,世紀前期,比解放後還多。如上海到天津,二三十年代是十分方便的,幾乎每天都有,解放後,天津、上海,從來沒有通過客輪。不過我從來不想坐船。因為暈船,從吳淞口到長興島三十分鍾,我都要吐,何況萬裏海濤呢?據說江輪是很舒服的,我也沒有嚐試過,迄今也不想坐。水運的木船迄今仍很普遍,做“牛鬼”時,在川沙海邊,下著大雪,我與另一“牛鬼”背著纖繩,抱著纖板拉纖,忽然想起俄國的大幅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據說是沙皇時代。想著想著,雪花已飄滿我的大厚舊棉襖了……今天回憶,我還感到無限清冷,是難得的境界,終生難忘……長途汽車,我很小時坐過,也吐得一塌糊塗。淪陷時坐的長途汽車都是日寇侵略軍的卡車。近年據知有很好的長途汽車,近十五六年中發展得更快,不過我沒有坐過。

近六十年來,居住的地方,不是北京,就是上海,雖然也斷不了忍饑受氣,但在全中國十二億人當中,沒有受到各個小地方“土皇上”的“黑辦法”壓榨,也是很不容易了。更可慶幸的是,住所一直離機關極近,上班步行三分鍾可到,多年幸未受到市內擠車的困擾,也是十分幸運的。本世紀以來,市內交通工具,人力車包括洋車、三輪車,也包括自己騎的自行車,畜力車包括轎車、馬車,機動車包括小汽車、摩托車、公共汽車、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地下鐵道車。我想到的是這些,不知有遺漏沒有。今年四五月間在香港,有一次又坐到有軌電車,乘客還不少,我感到很好玩。在上海、北京、天津已絕跡了多年的有軌電車,在香港卻還有,倒有親切之感。北京電車是二十年代初才有的,比上海、天津都晚,老舍小說《黑白李》中曾有過生動描寫。北京公共汽車還要晚,大量出現是在解放後,小汽車分自用、出租,一直是闊人的象征。在世紀初,小汽車還不多時,闊人乘西式馬車。說相聲的說繞口令,有一則道:“車口有四輛四輪大馬車,你愛拉哪兩輛,就拉哪兩輛……”這是世紀初的作品。這不是中國式的騾拉轎車。梅蘭芳世紀初十幾歲時坐著上戲園子那種騾拉轎車,到三十年代初中期,北京已經沒有了。在山西鄉下,以及大同那樣的小城市中,還講究坐這種車,現在山西祁縣拍過《大紅燈籠》電影的喬家大院還保存著一輛。世紀初神氣一時的大馬車,到三十年代,闊人大多不坐了,自然現在沒有了。演電影的導演們,也無處去找幾十輛漂亮的馬車了。同樣,近年各種電影中,一用到洋車,幾乎沒有一輛像樣的,車既破破爛爛,拉的人也不會拉,真是遺憾。洋車是北京叫法,書上叫人力車。天津叫“膠皮”,上海叫“黃包車”,是世紀初到解放後全國大小城市中主要的市內交通工具。賴以為生的,隻一個北京,在二三十年代最多時,有十萬人。同一個人力車,上海的樣子和北京、天津的造型迥不相同。京津式講究白銅活,車燈、鉚釘、小欄杆、支架等都是白銅打造,雕花精美,車箱車把黑漆,少數用黃漆,都擦得雪亮。車墊子靠背又洗得雪白,冬天棉圍子,夏天遮陽篷子,前身檔布,雨天油布罩子,全套裝備。手勤的、要強的車夫,如“駱駝祥子”那樣的,到處都有,車不管是自己的、別人的,那真叫漂亮。上海式的黃包車,車箱、車把,都是弧形的。車墊子、靠背是黑皮的,左右車燈是圓形如老式小汽車燈,不是六麵或八麵玲瓏的白銅燈。一九五三年我在蘇州,還看到名評彈藝人坐這種黃包車趕場子。三輪車是四十年代初出現的,近年各大小城市零星還有,隻是都已殘破不堪,有的自己重新油漆藍的、綠的,像舊時跑旱船的一樣,招搖過市,騙騙“老外”了。壽命最長的市內交通工具,還數自行車,世紀初二三十年代的,和現在的幾乎沒有什麼差別,而且越來越多,看來還要延續到下一個世紀。

一世紀一百年,二十世紀很快就要過去了,回顧一下是十分有趣的。與眼前比,許多已不可思議了。想象下世紀,住與行又如何發展呢?如說“騎旱”,這個詞語,可能現在絕大多數已經不懂了,但在我小時候,還是十分普通的詞語。就是旅行時不乘火車、汽車等交通工具,而隻是老式的大車、軑轎、輪車,以及騎馬、騎騾子、騎小毛驢,甚至一根鞭杆挑一個小鋪蓋卷,靠兩隻腳走路……這樣的旅途,都叫“騎旱”。二十五年前,北京、上海等地,機關幹部去“拉練”,就是要這樣走路練習,一天最快百裏,便是急行軍,好是好,一步一個腳印。但是時代究竟不同了,隻靠開步走的土辦法,似乎永遠解決不了中國“行”的問題。雖然晚了些,但是畢竟改革開放,“行”已進入“飛行”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