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與今
江山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古與今的矛盾,是永恒的話題。這爭論,在五十年代中葉,的確熱鬧了一陣子,報刊雜誌,大會小組,文教界都熱烈地批判“厚古薄今”,批判“發思古之幽情”,連杜甫說過的“不薄今人愛古人”,也要批它一下子。後來提出了“古為今用”的口號,今是現在,古是過去。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曆史的一切,包括自然界的形成和人類的文明創造,最古老的地球和一切創造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是為活人服務的,為當代人服務的,因此從古至今,各個時代都是古為今用的。但是光陰又很快,真是“逝者如斯夫”,俯仰之間,今天又將成為曆史,明天又將成為今天。當年批判厚古薄今的時代,今天回顧,不是也已成為雖然形同昨日,卻也十分遙遠的古代了嗎?
今與古,是連續的,又是對立的,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一代人由幼到老,又是一個曆史過程。人無百年壽,常懷千載憂。其生命雖然是有限的,而思緒卻是漫長的,想象是無窮的,回憶是甜蜜的。青少年回憶童年,壯年回憶少時豪情,至於老年,那回憶的就更多了,“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這都是本人一生的回憶,對於晚生後輩來說,也許是古,對於本人來說,似乎還都是曆曆如在眼前的今。基於這樣的思舊感情,對於他出生以前的種種人事物,自然也更有強烈的憧憬,這就自覺不自覺地發思古之幽情了。讀過兩本書的人,便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古人的天地,何況中國曆史又那麼長,古代人物又那麼多,留下來的著述、書籍,真是浩瀚如海,與活人的著作,在量上幾乎不成比例。因而看書的朋友,除聲光電化、現代科技,越是今人的越先進而外,看中文史書,還是看古人的著作的較多,自然這是四十多年前的情況。這種心態和習慣也是人情之常,中國舊知識分子的老習慣。但據說這不利於思想改造,因而被批判為“厚古薄今”了。當時還是解放初期,各項運動才剛開始,有人還提什麼“不薄今人愛古人”的話,後來提出“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原則,似乎定了調子。實際洋能為洋用,也能為中用,在同一個時代,即使落實到具體的人和事,也還說得通。而古呢?過去各個時期的古,都曾為各個時代的古用過,而今天的“古”再不可能為“古”所用,如果有用,也隻能為今所用;如果不能用或不用,那自然也就算了。況且世人一般還是趨名趨利的多,“古”不能賣錢,沒有經濟效益,既不能抓權,又不能謀利,那誰還去“古”?還不過隻剩幾個少數的書呆子了。不過這是早期知識分子改造的話題,古呀,今呀,還有人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運動一個接一個地搞,到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代,那一切的“古”,都與封、資、修劃等號,全在橫掃之列,那就是徹底的“今是而昨非”,隻有今,沒有古,也不必爭論。金人三緘其口,噤若寒蟬。五十年代前期,浙江龍泉縣拆掉古塔修馬路,還有人議論紛紛;等到北京拆城牆造馬路,也就再沒有人敢吭一聲了。“古”徹底被扔進曆史的垃圾堆,又踏上一隻腳了。隻是對某些人來說,“他們人還在,心不死”,還要深挖狠批,因為“古”是與“封、資、修”連在一起,是與“反動”連在一起的。年輕朋友可能想象不到。看《俞平伯日記選》,其中記“文革”前夕去河北霸縣一帶“四清”,同去的社科院文研所研究古典文學的老先生,希望挖得深一些,表現好一些,在鄉下通宵不寐地寫檢查、檢討,這些情景現在年輕朋友也很難想象了。
時光是最無情的,當時的事今天看來也已都是“古”話了,不少老先生,也都已成為古人了,曆史的發展,又是現在的今天。“古”與“今”的話題是否完了呢?沒有完,完了,就沒有人類的曆史了。雖然,長時間以來,漫長的歲月,對於“古”,各種摧殘、破壞,有形的、無形的,已造成不知多少不可彌補的損失,不過這是舉世皆知、無可奈何的古話,不必重提,也不多說。隻是今天如何說“古”道“今”呢?首先看經濟效益,是不是能賺錢?再看轟動效應!
說來也真奇怪,三代銅器、甲骨文,都不是最古的了,“恐龍蛋”居然行市走俏。報紙上、電視上經常可以看到盜賣“恐龍蛋”被抓住的新聞,那些盜賣者,輾轉幾道手,都要賺上萬的錢,而且那些出恐龍蛋化石的地方真奇怪,一出就是一大片。人們一張口,中國有五千年文明史;如果從“恐龍蛋”算,那恐怕要長得多,不過這算不算文明史呢?又大成問題……但是可以賣錢。再有《紅樓夢》,曹雪芹也大出風頭,找到曹雪芹像,找到曹雪芹墓碑,也可以起一點轟動效應,讓新聞記者炒一炒。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這真正是古為今用了。
不過畢竟是改革開放的時代,回到家來,看看唐詩宋詞,寫寫打油詩,甚至也談談老八股,再不用怕別人扣你的“厚古薄今”的帽子了。這就是心情舒暢的“今”了。盼到多麼不易呢?號稱五千年文明,現在和未來的人,不知點兒古,對得起這個稱號嗎?
學與思
說到學與思,我想大概從遠古就開始了,因為人類是有思想的動物,學與思或者叫思與學保證了人類不斷積累知識、經驗,不斷進入文明社會,越來越文明,直到今天,直到未來……
這二者的結合,想來也是從古就議論開的,因為直到今天我還牢記著小時候讀過的《論語》上的話: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而殆。“罔”通“惘”,惘惘然,迷迷糊糊。“殆”通“怠”,越想越懶,變成思想懶漢。必須學後就思,才能不迷惘,有所發現,有所理解。思後再學,才能不懶惰,不斷獲得新知。自然,對這聖經賢傳,隻是表麵理解,隨便說說,如遇高深的專家,這學與思的辯證關係,也許能講說幾十卷專書。不過這是思想家、哲學家的事,且不去高攀,隻做些一般的理解而已。
小時候讀的書,現在回想,卻有的也還不十分明了。一九四九年冬天,解放初期,參加工作單位的小組學習,小組長是一位上海某大學畢業的女士,戴一副金絲眼鏡,十分積極,雖不是老區來的,但以馬列專家自居,一張嘴就是“列寧如何說:學習,學習,再學習”。我聽著有些不服氣,心想在《論語》中,第一句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習是從古以來就提倡的,怎麼是列寧說的呢?列寧是俄國人,說的是俄語,翻成中文,翻的人譯為“學習”兩字,這還不是《論語》的原話嗎?有什麼希奇的?我當時隻二十五歲,年少氣盛,對革命道理什麼也不懂,還提出來與她爭。她說:“這不一樣,有本質的不同……”什麼本質不同,我也不再多問,時間到了,小組散會,各回各家。自此以後,即開始了漫長的學習生活,思想改造時期。
五六十年代以來,人們日常的口頭禪:學習是艱苦的,學習必須抓緊。這裏說的學習,自然是專指政治學習,而不是其他的各種功課的學習。在學校裏,一說今天“學習”,便知是政治學習,開小組會,所謂雷打不動。開始時,我心裏感到很奇怪,學生在學校裏,天天過的不就是學習生活嗎?怎麼隻有開小組會才叫“學習”,其他功課都不叫學習?後來又出現了“白專”的說法,就是把努力學習各種功課的學生叫“白專”,而且也不叫“學習”,叫“啃書本”、“鑽業務”,不關心政治學習,走白專道路。開小組會學政治,必須要爭取發言,積極發言,暴露思想,思想交鋒……又說思想改造是艱苦的、痛苦的,是脫胎換骨的改造……我聽了這些話,記得很牢。現在人們不常說了,但我還常常想起。那似乎是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似乎又什麼作用也沒有發揮。“胎”既無法脫,“骨”也無法換……學而又思,思而又學,迄今我似乎也難以說清。
說似乎發揮了很大作用,我想起一件舊事。解放初期,大概是一九五一年罷,我從革命大學學完回到部裏,給一位處長做秘書,麵對麵辦公,他是“七七”前南京一有名中學的高二學生,延安抗大畢業。一次學習時不知因何說起托洛斯基,他義憤填膺,大聲發言,憤怒得不得了。我對之一無所知,心裏想:這是蘇聯革命時的事,他也不認識“托某”,怎麼這麼氣憤呢?看他又不像裝出來的,想是真情實感,“托某”一定罪大惡極了……但又想,這與他何幹呢……散會也就算了。一晃四十多年,說此話的早已去世了。今年春天,遇到自美歸國開會的唐德剛教授,暢談半日,說起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的舊事。他第二外語讀的是俄語,成立俄語學會,經常請托洛斯基講演。他送托出校門,為他叫街車,後來成了朋友……原來是一流亡的俄羅斯老頭,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才真正地認識了一個認識“托某”的人……不過我也不去想他,對於毫不相幹的人,如何能動感情呢?這或者是艱苦學習、思想改造的效果吧!
說似乎什麼作用也沒有發揮有什麼根據呢?就是“文革”中的所見、所聞、所受、所感。一位相當高的領導,“三反、五反”時,在部裏領導運動,據說水平很高。我將八麻袋單據,集中近二十人,晝夜打算盤,將經手人排隊,一周多時間由我做了一張總表,送給他審閱,作為做總結報告時的根據……“文革”中,他被揪到我工作的那個學校,關到前麵竹房子裏。我偷偷去看他。他又是我表兄的老戰友、好朋友,見麵後拿勞動牌香煙給我吸,說“沒有好牌子,沒有辦法……”那時他“三反、五反”時在部裏作總結報告的理論水平全沒有了。和我真是以平等的身份麵對麵地說話了。我自然沒有脫胎換骨過。他當年不知多少次動員台下的人加強學習,加強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見麵時似乎也是一個沒有脫胎換骨的人了。
人常說:活到老,學到老。又說:人無百年壽,常懷千載憂。“文革”時,還常聽人說:這些人,人還在,心不死,做夢也想恢複他們失去的天堂……一個世紀快要過完了,有點年紀的人,回頭一看,真是感慨萬千。學習學習,該學的好多都未學到,思想思想,該思該想的卻似乎尚未想透。閑著無事,不免想到許多問題,有回憶,也有遐想,過去的為什麼呢?未來的又當如何呢?忽然想起曹禺的一個戲名:《正在想》!
新與舊
“新”與“舊”也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是客觀規律,誰也無法改變。但後浪前浪之間,仍有著某種聯係,而又後推前、前推更前,也是無窮的矛盾。西諺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似乎世界上全是陳舊的。而三十年前,“破四舊、立四新”,恨不得一夜之間,全部更新。舊的怎麼辦呢?就是“破”,破者,破壞也。於是家家戶戶扔舊貨,燒舊書,燒舊畫……提心吊膽,驚惶失措,煙熏火燎,敲鑼打鼓,自燒的、別人燒的、抄家的、捆載而去的……上個月還有年輕朋友問我:是不是真的?我想說也說不清,不說也罷。但,我這個“新”與“舊”的題目,說的什麼呢?如說關係,同這“破四舊、立四新”,多少也能扯上點關係,就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實在的,這裏麵有重大的政治因素在內,但新舊思想、新舊文化的矛盾,是主要的影響所在,自然的發展和人為的因素都有關係,回顧一下也是十分有趣的。因此我這個“新”與“舊”,也隻是談談幾十年來文化發展的點滴。
上世紀末、本世紀開始,還是清代,當時就有所謂維新派,自然也就有所謂對立麵守舊派,新、舊之對立儼然。不過有兩個特點,就是不管維新派,或守舊派,其文化教養還都是舊式的,當時還沒有後來的新派洋學生;再有就是還有皇權,或者叫太後權,因為皇上光緒沒有權。而維新派又圍著這個沒有權的皇上做文章,矛盾激化,到了“戊戌”,“六君子”送命,康、梁出走,新、舊第一個回合,以維新失敗而告終。但新、舊並不是截然分開的,新中可能有舊,舊中又可能有新,而表現方式卻又不同。庚子之後,那拉氏行新政,實際也還是舊的。維新派康南海,流離異域十六年,遊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裏,著《大同書》,立孔教會,建保皇黨。“維新”又變成“思舊”。
辛亥革命,民國成立,五族共和,在政體上是十分重要的標誌,從此中國再沒有表麵上的皇上了。這在老百姓心目中大不一樣。雖然窮鄉僻壤的老百姓還有念念不忘老佛爺的“太平歲月”的,而各處想當都督、督軍的人太多了,誰也擺不平誰。這樣既多新貴,又有遺老,在文化上,不管新貴,不管遺老,不管是外洋歸來的,還是未出國門一步的,都還是傳統文化的繼承者,一句話:“舊!”魯迅有一篇文章中說過:“辛亥革命隻革掉一條辮子……”從文化上說,似乎也隻革掉一條辮子,還沒多麼“新”。但在人心目中,民國的民權、民治,畢竟不同於皇帝治。大部分人都懂了,再想當皇上是行不通了。袁世凱想當洪憲皇上失敗了,張勳複辟,溥儀想在北京故宮恢複其統治,也失敗了。這也是“舊文化”中的“新觀念”的勝利了。不隻此也,還有那些新政體、新法律,以及真正學到西方聲光電化、科學文明的科學家呢。這不也都是“新”嗎?但這新,也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早期的自然科學、工程技術名人,不要說詹天佑等早期熟讀的是“四書”、“五經”。考試保送出國,即後期的丁文江、翁文灝、任鴻雋等專家,也無一不是有深厚舊學基礎、詩文成章的學人。
五四運動之後,新文化運動席卷全國,波及海外,一下形成壁壘森嚴陣營。胡適之、魯迅、劉半農、周作人等老輩都是新文化運動前驅,而舊的也不甘示弱,畏廬老人衝鋒在北,唐文治等位堅守在南,“老虎總長”章士釗等位手握大印,目無餘子。新的得到的是青年小夥子,“後生可畏,安知來者之不如今者”?新舊對壘,舊的仍然占有廣大領地,新的還隻是搖旗呐喊。鄉下老百姓,有點文化程度的,還多是舊領地的“臣民”,對“新”的目為“洋”,格格不入,請教師教子弟,還是以《大學》、《中庸》老書為主,曆史知識是《三字經》、“小綱鑒”起步。鄉下人不知道外麵情況,其實“新”不等於“洋”,“舊”不等於“土”。嚴幾道、辜鴻銘,包括留學英國、學小邏輯的章士釗,都是舊學大將,又都是“洋務”專家(用一個清末的現成詞,表示都是留學外國、深通夷情也)。而新派人中,未出國門一步,不懂夷文,不通夷情者亦大有人在。
三十年代前期,上海有租界地,新文藝家利用特殊政治環境,可以你一派、我一派,各領風騷,互相無可奈何。現在講新文學史的人,好像都不注意這一特殊環境。當時天津《大公報》《國聞周刊》有舊詩詞專欄《采風錄》,印有兩大本,前有作者名單,第一名是鄭孝胥,共二百五十五人,包括章士釗、王國維、張元濟、章炳麟這些國學大師在內,這是當時文壇、舊文化的點將錄,足以與“新”對壘,可惜時代男女青年都是喜新厭舊的,這是人心所向。
解放後,文壇、學校、報紙、雜誌,都是“新”的一統天下,新、新、新……新到把舊的都扔進曆史的垃圾堆。但也有例外,正當“新到頂峰”時,九十高齡的章士釗老先生出版了他用文言寫的巨著《柳文指要》,這是十幾億中國人中絕無僅有的。“舊”又突發奇光……這是“回光返照”呢,還是“餘焰正積”?還難下結論。
理與文
看電視,北京大學幾位教授呼籲重視人文學科人才的培養,語重心長,很使我這個沾一點北大邊的海上遊子感動和感慨。但是回頭一想,說來這也是老話了。“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話在世紀初,似乎已經風行一時了,何況現在呢?隻是世紀初或世紀前期的中國科學家,都是讀了大量中國古書,學通了中國詩文,才去學洋文、學科學的。如最早送到美國去的詹天佑那批人,後來的丁文江、任鴻雋、李四光、翁文灝,再稍後薩本棟、薩本鐵、顧毓琇等人。最早清末一批回來的還要考洋進士呢。這些人後來都是著名的科學家,為中國科學事業都作出過巨大的貢獻。他們雖不是人文學家,但其人文學科的基礎,本國文史哲的學識和詩文能力,現在不少專學文史的恐怕也比不上。當然,這責任不是個人的,而是教育製度的,是時代潮流的。
重理輕文,從上世紀末、本世紀說來,可以說是自古皆然,於今為甚了。胡適之先生《講演集》中談到北京大學當年招生的情況時說:要找中文成績最好的,會寫文章的,要到理學院中去找,其他各大學也大體如是,理學院、醫學院、工學院是各科成績最好的。文學院的考生,有些受家庭影響,中文、英文成績都有一定基礎。法學院報名的人最多,成績一般不如理、工學院,中、英文成績也不如文學院。他說他自民國初年到北大,前後主持招生考試有二十次之多,大體情況都是一樣。這是民初及二三十年代的情況。大概青年人讀書上大學,首先考慮的是個人的出路問題,客觀的需要問題,所學的是否非要到大學中才能學會、才能深造等問題,還有家長的期望問題,這些都是主要的,個人興趣和愛好是次要的,有時甚至不明朗。一些智慧較高、各門功課都好的,自然都首先考“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工科了。而人在理、工科,仍不能忘情於文、史。著名的如前北大圖書館館長毛子水先生,當年以一篇從文字學、音韻學角度解釋《詩經》某篇的文章,引起胡適之先生注意,一打聽,知是數學係的學生,甚為驚詫:數學係學生竟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北大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因而他晚年在台灣講演,還感慨說,要找國文好的學生,要到理學院去找了。
不少著名人文學科學人的第二代、第三代都改學理、工科了。錢三強先生讀完孔德中學要考大學時,錢玄同老先生對他說:你將來學什麼我不包辦,但一個人要有科學的頭腦,對一切事物要進行分析而後做決定。他對玄同老先生說:“爸爸,我要學工。”為什麼呢?他未加思考地回答說:“要使中國強盛,必須發展工業。”後來錢氏先入北京大學理工學院預科,後來在吳有訓、薩本棟二位物理大師的影響下,於一九三二年考進清華大學物理係。其時正是清華鼎盛時期,物理係名教授葉企孫、熊慶來、吳有訓、薩本棟、周培源、趙忠堯、任之恭濟濟一堂。名師出高徒,錢後來留學法國,到了居裏夫人門下。這樣,國學專家錢玄同老先生的哲嗣成了舉世聞名的中國原子物理專家,被稱為中國的“原子彈之父”。似此情況,遠不止錢三強先生一人。另一原子物理專家鄧稼先氏,又是清華文學院名教授鄧以蟄先生哲嗣。著名物理學家錢偉長教授,不又是國學大師錢賓四先生的侄子嗎?圖書版本目錄專家顧起潛先生哲嗣顧誦芬先生,又是當前我國航空工程、飛機製造專家……所以本世紀以來,一流人才大多都是學理工的,智慧超群的學子學人文學科的似乎太少太少了。
“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順口溜俗語。“工業救國”、“科學救國”、“高科技救國”等等是口號。直到“大學還是要辦的”,當然是指“理工科大學”,這樣上世紀末、本世紀以來的重理輕文思潮發展到極致了。現象是這樣的,至於道理呢?卻很難說的清,說起來也似乎太複雜。我無此水平,分析這一龐大、複雜、高深的普遍現象。不過有幾點原因或與出現此一現象有關。一是背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古老中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以來,敵不過西方科學文明,必須掌握聲光電化,必須有飛機、大炮、原子彈,不然就落後,落後是要挨打的。於是聰明才智之士,都去學理工、學科學,好找職業,工資也高。二三十年代直到解放後,學文史哲的,大學畢業隻能教書,當職員、記者,要想出本書,戴上作家的桂冠,評個高級職稱,談何容易。學理、學工,你不會我會,機器離開我不能轉,大樓沒有圖紙蓋不起來,也可少說錯話,少受批判……改革開放,一切又以經濟效益為指標,人文學科最高的哲學家、史學家……這個家、那個家,弄到錢就是“家”,弄不到錢就幹瞪眼。不少高水平的學術刊物,還要靠政治上的有力支持、經濟上的豐盛讚助……不然,“人文”又如何生存下去?
鄧廣銘先生的《胡適在北京大學》一文曾說:胡在一九四七年任北大校長時,就想請錢學森、郭永懷、錢三強和夫人何澤慧、袁家騮和夫人吳健雄、胡寧、張文裕、吳大猷等位國際物理大師到北大來,把北大作為原子物理中心……具有哲學思維的學人,是深深理解自然科學的重要意義的。而專學自然科學的學人是否也能理解人文學科的重要呢?似乎還是一個問題。
文與白
胡適之先生是白話大師,自題日記為《胡適的日記》,這個“的”字是不能少的,認為這是聯接詞,合乎文法,是標準的白話文。但翻開日記一看,到處都是這樣的句子。如:此意蒙先生讚同,並蒙見示擬電,然先生交令發電之人,連連不發此電……而我與先生相隔咫尺,毫無聞知……類似這種句子,觸目皆是,隻能說是淺近的文言,完全的大白話,又如何能辦得到呢?適之先生晚年在某次演講時,還誇耀白話文多麼好,隻讀白話文照樣能寫好文章等等。我讀遠流出版社《胡適作品集》的講演冊,讀到這些地方,不禁啞然失笑。先生到老還未說到自己小時讀“四書”、“五經”打下紮實基礎的重要作用(書目見《胡適自傳》中《九年的家鄉教育》章),如不是這些書爛熟胸中,融彙貫通,能有後來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得大洋彼岸哥倫比亞大學學位的胡博士嗎?我小時候在北京,有些老先生對適之先生提倡白話文,鼓勵青年人讀白話、寫白話,還大為反感。有的老教授在堂上公開說笑話:“胡適,提倡白話文,他起名字為什麼不叫個‘往哪兒去’……”又有的老先生說:“胡適讓別人的孩子學白話文,而他讓自己孩子在家讀‘四書’、‘五經’……”直到“七七事變”前,不少家庭中還議論紛紛。後來,日寇來了,北京淪陷了,抗戰怒火,亡國哀愁,正是救死之不暇,奚暇治禮義哉?文、白之爭,也很少人提起了。
在本世紀前期,中年人、青年人還都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受的基礎文化教育,還都是學文言出身,習慣寫文言、用文言的。日常公私文書,都是文言行文。各大學中,除去一些新文藝愛好者外,大部分文、史教授,學術名著,都還是文言行文。如著名的錢賓四先生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初版是一九三七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我手邊的是一九八四年十月中華書局印的。其時賓四先生正在壯年,過了半個世紀,老先生寫《八十憶雙親》用的仍然是文言。鄧之誠先生的曆史巨著《中華二千年史》,一九五四年五月寫的序中詳細論述了用文言的道理。章士釗老先生在七十年代出版了他的《柳文指要》,也完全用文言行文。這是當年創辦《甲寅雜誌》、堅決反對白話文的老虎總長,雖然曾寫白話詩說“總算是老章投了降”,實際孤桐老人隻對適之先生給一個風趣的麵子,“投降”談何容易,看九十多歲出版的《柳文指要》便知道了。不過老輩學人中,也有不少先寫文言,後也改寫白話的。如梁任公,看《胡適的日記》,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梁任公去世時記道:“他對我雖有時露一點爭勝意——如民八之論白話文……”梁任公記回到巴黎時說:“民國八年雙十節之次日,我們從意大利經過瑞士,回到巴黎附近白魯威的寓廬,回想自六月六日以來,足足四個多月,坐了幾千裏的鐵路,遊了二十幾個名城……”這完全是白話文了。當時國學大師章太炎、王國維等位,就從不寫這種白話文。
中國從先秦到五四時期,形成了一種文體,就是我們常說的文言文。前後兩千多年時間,大量的古書文獻,都是用這種文體書寫的,它使我國曆史能貫通古今。讀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即使是曆代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完全能看懂聽懂。廣東人、福建人,說話完全不懂,可是一讀“學而時習之”,完全懂了。過去幾千年沒有現代的電話、廣播、電視等媒介,中國人能聯係南北,溝通古今,全靠這種文言文。孔子說過“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的話,而文言文是講求“文字藝術”的語言,故從時間上、空間上都能及遠。直到今天,人們一般還能理解。適之先生當年說它是“半死的文字”,今天看來,未免言重了。他老先生雖然幾十萬字文言爛熟胸中,卻沒有認識到它的生命力,也真有點怪。
我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受基礎文化教育的,小時候讀了一些古書,背得很熟,因此入中學前已能看文言小說如《三國演義》之類的書,也能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瞬秋又至矣”及“人生在世,莫貴乎勤……”等文言作文了。但也會寫“一件小事”、“難忘的事”、“我的母親”等白話文。老師出文言題就寫文言文,出白話題就寫白話文,兩手全要抓,全要過得硬。讀古文,什麼“少焉,月出乎東山之上,徘徊於牛鬥之間……”什麼“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看《聊齋》,那狐狸和鬼變成的美女,那樣可愛,那樣通人情,一看就是大半夜。因而胡適之先生說文言是“半死的文字”,不要說在今天,即在五六十年前,壓根也沒有相信過。但是後來在高中時為了騙稿費,到處投稿,也隻能寫白話文了。全部之乎者也的文言稿,像民國初年《禮拜六》、《小說月報》那樣的文言小說,在三四十年代,已經沒有地方刊登了。但寫白話文,看文言書,這也是並行不悖的。其實看懂文言並不難,多看看,多讀讀(要讀出聲來,這點極為重要),自然懂了。我不讚成文言翻白話,這是最無聊、最愚弄人的辦法。文、白之間,並無鴻溝,隻要你去看、去讀。如不看,不讀,就想懂,是困難的。如果基礎文化教育未培養你看文言文的能力,則必須自修提高。
讀與講
我讀過十七八年書,其中書房念書五六年,課堂聽講十一二年,長大了又吃這碗最沒有出息的飯——教國文、語文。這“沒有出息”不是我說的,二百多年前的鄭板橋已經說過:“教書從來是下流,傍人門戶過春秋……”
六十年前,我在當時的北平上中學。教我的國文老師大諱王孔武,當時北平學生不習慣叫老師,都叫先生。他同時是師大男附中的老師,當時是全國最好的學校。他授課用的是師大附中自編的教材。第一次上課,起立坐下,先生就開口了,翻開書的第幾頁,白居易的詩“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拿著一本書,一邊念一邊就講起來了。他個子不高,穿著灰紡綢大褂,在同學座位間走來走去。我是鄉下孩子,個子又小,也不敢問,低頭看著書,老早走神了。心想:一本書,為什麼不從第一課讀起,突然翻到中間一課,講起來?為什麼一句話,讀起來都懂,先生還不住嘴地講?……感到這課真無聊,真沒有勁。其實這課本買來後,我在家已經看了兩三遍了,這首詩差不多已經背過來了,老師還講個不休……初二印象最深的是魯迅的回故鄉的小說,閏土、海邊、野豬、瓦壟上的草……我在家不知看了多少遍,老師還一句一句地講,我聽著真是味同嚼蠟,心中煩透了,可是嘴裏又不敢說……
為什麼我不習慣、不愛聽講呢?有個原因,就是和鄉下習慣不一樣。當時鄉下小學,課本是不讀的,隻有算術課本要講,要演題,其他課本都自己看。考試老師提示看哪些課,大體說說有什麼內容,自己閱讀複習。國語課本的白話文,鄉下孩子一看都明白,用不著老師講,學生各人讀各人自己的書。我讀“四書”,《論語》、《孟子》都是從第一句讀,老師領讀兩三遍,就自己去讀。每天上午背一遍生書,下午背一遍溫習的熟書。上午還有一炷香寫字的時間,每三天做一次文,兩炷香做完交卷,不完老師撤卷,早完早出去玩。隔幾天加讀一篇《古文釋義》的古文,先生指定抄一篇讀一篇,有時老師抄,有時自抄。《唐詩合解》,先讀五律,後讀七律,要求不嚴。每隔一天下午講算術,由加減學到四則難題,分數、百分、利率、開方都是一位老師教。他由太原國民師範畢業,寫的一筆好小楷,現在如果健在,大約近九十歲了。在鄉間讀書時,沒有星期天,鄉下廟會時,放假看幾天戲,過年有個把月假。晚間從不做功課,鄉下人睡眠早,一般八點鍾就睡了。鄉間老法讀書的最大好處是學生自己讀書多,老師很少講。而作文老師講題目應該如何做,誰寫得好,為什麼好,具體能教學生如何學習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