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大觀園”就使人想入非非,就開始爭奪大觀園的所有權。大詩人袁子才首先聲明:大觀園就是他的隨園。直到三十多年前,人們又盛傳北京恭王府花園是大觀園,於是《文彙報》上刊出了洋洋大觀的長文:《京華何處大觀園》,傳為“紅苑”佳話,迄今仍有強大的吸引力。
近年情況大大改變了,至上海青浦澱山湖畔和北京宣武區南菜園,先後蓋起來兩座大觀園,過去隻存在於《紅樓夢》書中的名園,現在總算有了實景。而且很快名滿中外,吸引來廣大的遊客。“大觀園”三字像一個強力磁場,縱然票價很貴,而其新建的風景點,又遠遠無法與皇家苑囿、江南名園來相比,但因“紅”的吸力大,照樣引來無數遊客。
去年春天,我有一次陪一位海外歸來的朋友逛上海青浦大觀園,門外的水塔剛剛修好不久,在出園門的時候,那位朋友忽然注意到這座秀麗的襯托著晴空“幕布”的塔,便認真地問我道:
“大觀園中有塔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用莊周答複惠施的辦法回答他,半開玩笑地說道:
“大觀園中為什麼不能有塔呢?”
事後就過去了。對此問題也未再多想。一周前,在《新民晚報》上讀到我的朋友陳從周教授的文章,對此塔大加讚賞,忽然使我有所感悟——啊,原來如此!
從周兄是古建築園林藝術專家,在修建青浦大觀園的過程中,曾經多次請教他,一起開會,一起看圖紙,而對修建門口這座古塔型的水塔,也曾請教過他,他最早是反對的:“大觀園哪裏有塔呢?”可能他也是這樣想的吧!上海大觀園離市區太遠,他也不能經常去,關於大觀園塔的問題,在他思想上也早淡漠了。最近趙樸初老先生來滬,他陪趙老去尋訪古寺遺址,順便遊覽了青浦大觀園。
青浦大觀園外麵有浩渺的澱山湖,他們坐船遊了湖。在遊園和遊湖的過程中,從園中看,從湖上看,均發現了此塔之美,他一再讚賞此塔“選景”之妙,有似西子湖畔的保俶塔了。
他的這篇短文,從“園林造景”上讚美了澱山湖畔大觀園“塔影之美”,這就使我模仿莊子答惠施那句話有了下文:
“大觀園中為什麼不能有塔呢?隻要它美!”
“大觀園”在哪裏,在《紅樓夢》裏,是曹雪芹藝術的創造,它的迷人,有景、有人、有生活、有情趣,是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
不過,老實說,像這樣的“大觀園”,在擾擾紅塵的人世中,是無處去找的。縱然大觀園是個曆史上真實的園子,時至今日,也是“此地空餘黃鶴樓”,徒供後人憑吊而已;何況它是一個文學藝術創造的“鏡花水月”呢?
因而可以說,人們對於大觀園是無法百分之一百地“落實政策”的。
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大觀園,現在根據《紅樓夢》的文學描述,為了滿足人們的憧憬和想象,設計建造幾座“大觀園”,供人們遊覽觀賞,自是十分有意義的事。但這些大觀園,必須看到:既是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又不能完全是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時間、地點、人事……種種都不同,真的尚不能完全一樣,何況假的乎?
不過有兩個原則:一是造園,二是造大觀園。明代園林藝術家計成所著《園冶》一書,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提到“得勢”二字,就是說要根據不同的地理形勢造園,如果現在領會這二字,還要考慮到“時代的形勢”,上海大觀園把水塔建在大觀園門外的左前方,也即澱山湖大觀園風景區的中心點上,這個設計大大地成功了。又何必斤斤計較於大觀園有塔無塔,何況它是在大觀園門外呢?忽然想到:北京南菜園大觀園遠遠望見的那個印刷廠的水塔,龐然大物,壓迫著整個園子,如果花點錢,改建為古塔型,不是也可以“借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