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國學的事,我忽然想起近日給《書城》雜誌寫的介紹枝巢老人及其著述一文,結尾的幾句話道:多少年來,由於政治、文化、教育等種種原因,報刊書籍所討論介紹的,總是抽象的多,具體的少;西方的多,傳統的少;新學多,舊學少;通俗的多,典雅的少……時至今日,各處報刊攤上,更是拳打腳踢、奸淫擄掠……真不知是些什麼?讀者中如有考慮未來文化、頭腦清新之士,鑒往事而思來者,了解一點枝巢老人的事,引起一點遐想,或能稍起糾偏的作用吧!(因原稿寄出,據記憶重寫,文字或小有出入,但意思是一點不錯的。)夏枝巢老人,現在知道的人可能很少了。我為什麼要介紹他呢?第一因為他是台灣著名女作家林海音女士丈夫的父親,俗話叫“公公”,《書城》上讀了林海音的文章,忽然想起老人,便想寫文作個介紹。不過這還隻是起因,第二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即枝巢老人是“戊戌”時代接受“清流思想”的詞人,隨著潮流,進入民國,老年退隱,執教於各大學,講授詩、詞、曲等課程,經過淪陷八年、解放戰爭三年,直到解放後六十年代初才去世。雖無國學大師頭銜,但的確屬於“國學”範疇的學人,現在這樣的詞人似乎沒有了。老人的名著是《舊京瑣記》,過去隻有刻本,八十年代北京和台北均有排印本出版過。知堂老人於淪陷期間有《七夕》詩雲:“不須更讀枝巢記,如此秋光已可悲。”說的就是此書,可見其感人之深。“七七事變”那年秋天,老人又有《舊京秋詞》之作,哀豔傷感,諷刺嘲弄,今日讀之,仍曆曆如在目前。但要有點“國學”水平,才能領略其芬芳,接受其感染。而這點水平從哪裏來呢?多看看,水平自然提高了,愛好的人自然也多了。如具體的詩文、舊學的人物、傳統的知識、典雅的風尚,今天許多新聞媒體都不介紹,一味的炒股票、卡拉“OK”、明星大腿、名人隱私……讀者想看傳統的、高雅的……也看不到,那還能怪讀者嗎?一個多月前,我看一份評高級職稱的“古漢語”卷子,裏麵說“杜甫是宋朝人”,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感慨係之。這能怪答卷人嗎?我想不能;隻能怪我們的文史教育、文化環境,隻能怪我們對傳統文化太不重視了。
現在有人提“國學”,我想這是及時的、必要的……雖然作用和效果如何,不得而知,想想困難也會很大,但那沒有關係,稍微多幾個注意這一問題的人也好嘛!正像我介紹枝巢老人一樣,多幾個知道枝巢老人的人,多幾個讀枝巢老人詩文的,多幾個知道現在已再難找到這樣詞人的人……從消除負數,增加正值上說,不也多一點積累嗎?有什麼不好呢?況且這比專講大道理、抽象而乏力的道理多的多。“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像枝巢老人《舊京秋詞》那樣的作品,雖隻短短二十首絕句,加注解也不過三千來字,但卻是永恒的……如說“國學”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這也是浩如煙海的國學內容的滄海一粟吧。
“國學”是本世紀前期提出來的。是針對西學東漸、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西方文明、西方科學大舉進入我國,教育、學術、文化等全部麵向現代化,那號稱五千年古國的文化,那麼些經史子集諸般學問,怎麼辦呢?誰來研究,如何延續呢?當時舊學出身、科甲出身的老先生還很多,眾多新學者,也都從舊學出身,感到這是一個問題,紛紛大聲疾呼:有的叫“國故”,即中國故有的掌故與學術;有的叫“國粹”,即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有的叫“中學”,即針對西學而言;但是都不夠妥帖,後來想還是叫“國學”的好,即本國的學問。這樣“國學”二字就叫開了。教育方麵,唐文治先生在無錫辦起了“無錫國學專門學校”,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在蘇州錦帆弄辦起了“章氏國學講習會”。書籍方麵胡適先生開出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平裝的《國學基本叢書簡編》,雖說簡編,收書也不下百餘種……此乃犖犖大者。在三十年代前期,即“七七事變”之前,優秀青年,好學之士,雖絕大多數都趨向西學,所謂“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大多都去學理、醫、工、商、經濟,但也有極少數鑽進國故堆,去鑽研國學,一時也蔚然成風,造成小小的影響——可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日本侵略者一聲炮響,玉石俱焚,全民抗戰,“救生之不暇,希暇治禮義哉?”這點國學的聲音,自然也就消失了。錢賓四先生《師友雜憶》第八節中說:彼同時一輩學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諸子,而群慕晚漢三君,竟欲著書成一家之言……或可醞釀出一番新風氣來,為此下開一新局麵,而惜乎抗戰軍興,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錢先生應該說也是國學大師型的人物。可是生不逢辰,遭逢抗戰,解放後到香港辦學,講求漢學,最後又到了台灣。現在漢學在國際上造成了一點小小影響。但這又與“國學”不同,雖然其內涵有不少共同之處,但不能劃等號。在國內,要回顧一下五千年文明史,這“五千年”不是口號,不是空洞無物的宣傳,不隻是那些說不清楚有多少內涵的出土文物……後代子孫,應該繼承一些傳統的知識、學問、道德、儀範……這應該是“國學”的範疇。如果隻認識兩個簡體字,隻會說兩句粗野的“國罵”,縱然血液裏還流著幾千年先人血液的遺傳基因,那什麼炎黃子孫,五千年文明史不就等於零了嗎?因此,提倡一點“國學”,製造一點空氣,引起大家的注意,還是十分必要的。這又不同於外國人研究中國的“漢學”,以及什麼“新儒學”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