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中一條記載:今人家閨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組,謂之忌作。故周美成《秋蕊香》詞:“乳鴨池塘水暖,風緊柳花迎麵,午妝粉指印窗眼,曲理長眉翠淺。聞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予見張籍《吳楚詞》雲:“庭前春鳥啄林聲,紅夾羅襦縫未成。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方知唐時已有此忌,循習至今也。這是一段很美麗的記載,說的是我國舊日閨中女紅,俗語說“作針線活兒”,遇到逢年過節,春秋社日,要停止工作、休息娛樂,六十來年前我小時在山鄉,母親、姐姐等人在春節過年正月裏也不做針線活,叫做“忌針線”,可見這古老風俗由唐代不但延續到宋代,而且延續到本世紀前期了。我看著這段記載,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在電視上兩次看到的一出京戲《鳳還巢》,這個聯想是很有趣的,且聽我細細道來。
《鳳還巢》這出京戲,是一出很好、十分有情趣的戲,現在青年朋友不大看京戲,可能不知道,我雖然也不懂戲,寫文章極少談戲,但多少大了兩歲,而且從小生長在北京,耳濡目染,總多少也知道一點,所以情節還知道個大概,不妨先介紹一下。
這出戲是六十來年前,齊如山先生為梅博士編的,是梅派正宗戲,說是一位老員外有兩位小姐,大小姐很醜,二小姐漂亮賢慧,均待字閨中。一天員外過壽,先後來了兩個祝壽的客人:一個是十分英俊年輕的故人之子,遠道而來;一個是有錢有勢的皇親朱千歲,帶著壽禮,氣派十足地來拜壽,但相貌難看。員外和客人考慮二位千金的婚事,把漂亮的小女兒許配與故人之子為妻,並留他住在後花園中讀書準備考功名。晚間醜陋的小姐去找漂亮的妹妹,要一同到後花園中去找那位年輕貌美的郎君玩耍。漂亮的妹妹嚴守閨訓,年輕害羞,不肯去。醜陋的小姐卻很勇敢,自己獨自前往,到花園中去敲青年的房門,要進去看望,青年先是不納,後來開門一看,見是一位醜陋姑娘,並不知其是冒名的,大吃一驚,忙又把門關緊,又不敢稟告主人,不到天明,便不告而別,一去無音信了。
朱千歲也知道員外美麗的女兒,托媒人來提親,員外把醜女兒嫁給了他,不久發生戰爭,大家逃到南方,員外又擔任官職,主持會考,故人之子得中狀元,又重新提起婚事,新狀元無法推脫,隻好完婚,但在洞房十分不愉快,新娘頭巾遮著臉,他還以為是那位夜間敲門找他的醜陋姑娘,後來在員外催促之下,挑起頭巾一看,原來是位美麗絕倫的姑娘,自然轉怒為喜,全身軟化了。員外又過壽,千歲和醜姑娘夫妻也逃難來了,全家大團圓結束。
齊如山先生編此戲,梅大王唱紅《鳳還巢》不久,正遇張大帥退出北京,奉軍回到東北,人們說:“鳳”字諧“奉”字的音,“還巢”是回到奉天去了。這是應了《鳳還巢》了。
姊、妹二人分別由醜旦和閨門旦扮演,演時對照鮮明,十分有趣,凡梅派弟子均以《鳳還巢》為看家戲,都下功夫,經常演出,我雖不懂戲,也很愛看。但是我怎麼會把它和宋詞寫閨中忌針線聯係在一起呢?就是想到古代的閨門教育和現在的小姑娘家庭教育問題。那位醜小姐夜裏找妹妹一同去看小青年,是天真的表現,美麗小姐不肯去,是害羞不敢,恪守閨訓。醜小姐自己去,是很勇敢,按現在標準,新潮女性,天真勇敢,敢愛敢闖,很有時代精神,是理想愛侶,而戲中卻對一個讚賞一個醜化嘲弄,與時代新潮相去何遠,小青年又如何感興趣接受?
再有忌針線的事,過去閨門教育,講求刺繡裁剪縫紉,所謂“女紅”,所謂“妻賢看兒衣”,講求德言容工,講究心靈手巧,既有實用意義,又有美育教育、生活藝術。林黛玉還要繡個香袋兒、扇套兒送給心愛的寶玉呢?即使白頭老奶奶也常回憶她閨中做姑娘時的美麗歲月,繡荷包,繡花鞋,繡枕頭等精美而艱辛的勞動,由少女內心到生活情趣,都是極為美好的,會留下終身的回憶。而現在教育小姑娘卻很少注意到這點,弄得不少年輕貌美的小姐,十個手指像連在一起一樣,生活上什麼也不會做。既沒有美的技藝,也沒有美的情趣。家中有個外孫女,就是這樣。對比一下古人詞中的美麗閨中生活風俗畫,以及《鳳還巢》中的員外小姐,真是差距太大了。想想也實在有趣……能否注意到此點,在教育上設法調劑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