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夕”書感(2 / 2)

我和鄭孝胥的侄孫鄭風胡是初中一年級同座位同學,但對鄭氏所知甚少。最近一個多月通讀了他的五大冊日記,自一八八二年至一九三八年近代史、近半世紀生活史事浩浩蕩蕩,奔流眼底。其中讀了最使我不快、甚至厭惡的是他所記“七七事變”後,一九三七年深秋回北京的那幾天的日記,在日寇燒殺擄掠、哀鴻遍野同時,他卻像高祖還鄉、衣錦榮歸一樣,真不知是何心肝?先到屯絹胡同他弟弟老宅,又到西直門大街他新買的房子,一時群魔亂舞、賓客盈門,都有名有姓,不必多說……

而與此同時,卻另外有一些老人痛苦沉吟。詞人夏枝巢老人(名仁虎,字蔚如,台灣女作家林海音公公)這個時期寫了著名的《舊京秋詞》。前麵小序中說:“偶仿竹枝之歌,聊當夢華之錄。”雖隻二十首小詩,卻是以孟元老在北宋亡後寫《東京夢華錄》的心情寫的。其中寫“中元節北海燒法船”道:青雀黃龍樣逼真,轟天一炬總成塵。

當時苦勸公無渡,如此風波愁殺人。“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公死,可奈公何?”用這一典故來吟唱出淪陷之初無可奈何的痛苦心情。當時我正讀完初一,在暑假中,所住是大院,大小同伴很多,各種痛苦心情,真是筆難盡述,對於枝巢老人的《秋詞》所寫美麗風俗畫及所表現的痛苦感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正像老舍先生《四世同堂》中所寫祁老人帶孫子買兔兒爺一樣,從美麗風俗畫中正深切地表現了人物及作者的悲哀。

但這完全不同於鄭孝胥回北京及其盈門賓客的心態。知堂老人淪陷時也有“七夕”詩雲:

鳥鵲呼號繞樹飛,天河暗淡小星稀。

不須更讀枝巢記,如此秋光已可悲。

一水盈盈不得渡,耕牛立瘦布機停。

劇憐下界癡兒女,篤篤香花拜二星。

這是民國三十年七夕寫的。其時太平洋戰爭尚未爆發,淪陷區人民正在最彷徨無主的苦難歲月,老人無可奈何,淒涼痛苦之情,溢於言表。又豈可與“滿洲國務總理”海藏樓主人同日而語。所以一樣的漢奸官吏,在本質上,在思想感情上是大有差別、大相徑庭的。《孟子》中“五十步與百步之比”,從事物本質上講,也還是隻說到表現現象。不過這都是曆史上的事了;而不幸的是,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也都趕上,而且經曆過了。我真羨慕今天的年輕人,沒有經曆過淪陷。沒有經曆過戰爭,也沒有經曆過“文化大革命”,敲鑼打鼓地抄家……那些提心吊膽的“七夕”,而隻知道愛情、情人……真希望“七夕”永遠成為和平、幸福、恩恩愛愛的情人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