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鹽玩了兩天,稍微呼吸了幾口海邊、山間、湖畔、小城市的新鮮空氣,感覺渾身舒暢,久困大都市塵囂的人,如果有條件,隔些天就應該下鄉一趟,換換空氣才好。海鹽是個小城市,自然沒有上海名氣大,但它卻是曆史悠久的人文薈萃之邦,清初是大詩人查慎行的故鄉,近代則出了著名出版家、學者張元濟先生。海鹽緊靠東海邊,去上海、杭州的公路就是沿著海邊走的。山則是海邊的秦山,新建的秦山核電站和廣東大亞灣核電站,是我國迄今僅有的兩座新建核電站,又是新時代的象征,湖則是南、北湖,站在湖中堤上一望,恍似未經妝點的杭州西湖……海鹽就是這樣一個風景優美的江南小城,西北連接平湖、嘉善,曆史上有“金平湖、銀嘉善、鐵海鹽”之說,說明在物產、經濟上稍遜於以上二縣一籌了。
我是第五次到海鹽來了,念念不忘的是綺園的古藤。記得九年前為拍《紅樓》電視,第一次和王扶林導演由杭州驅車來海鹽綺園采景,也是這個季節,一進園門,轉過假山,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隻覺得一些古樹,雖然古老高大,但也並無參天之勢,而蔭卻特別濃,仰頭幾乎看不見天,所見幾乎全是一派濃綠,小小的一個園子,卻有進入熱帶原始森林的感覺,完全不同於蘇州拙政園、獅子林等處的直感。開始隻是一種感覺,還未找出原因,後來在池畔假山邊轉來轉去,在一株香樟樹邊,忽然發現樹上的葉子有大有小,才感到奇怪,仔細一觀察,才發現原來是一根藤蘿從上麵垂下來繞在樹上,樹葉子、藤蘿葉子、藤條、樹枝交織在一起,所以蔭特別濃。再一觀察,其他幾株樹也是這樣。感到十分有趣,便順藤找根,由於指粗的藤一下找到手臂粗的藤,再找,在假山太湖石畔,忽然看到兩根碗口粗的藤垂下來,順著找下去,忽見近地麵小卵石走道邊,一個大結緊貼地麵,有三四個杈,可是沒有根,原來是一個大分杈處上,雖然那個結處直徑已比大碗粗,而且三四股扭在一起,卻還是老枝條,而非根。隻是粗大茁壯,起碼也有幾百年樹齡了……根在哪裏呢?更覺有趣,繼續找,終於在假山背陰處找到了根,幾根老藤盤結在一起,一個人幾乎抱不過來,粗壯的藤條沿周圍高大的樹木向假山前麵蔓延出去,或垂或伸,以各株老樹枝為架,幾乎布滿了整個園子,所以綠蔭特別濃,真到了照人欲滴的濃度,我看了之後,真有些呆住了。
我從小見過的藤蘿不少,三四十年代時,住在北京蘇園,就有不少架藤蘿,春日淡紫色的花一串串,夏天的蔭涼,秋天下垂的像大豆莢一樣的藤蘿莢,都不知引起過我青年時多少夢幻,北京著名的古藤,清初大詩人朱彝尊曾經吟唱過的槐樹前街古藤我沒有見過,但吏部古藤在過去公安街警察局二門外,卻見過不少次。漂泊到江南,蘇州拙政園文徵明手植藤,更不知看過多少回,有幾年,每年看花時,總要去蘇州花下看看,其他見到過的古老藤花也還不少……但我所見到過的藤蘿,不管多麼古老,而沒有一株能和這株相比的;再有所見過的,都是用粗大的木頭架起來的,而沒有一株是和眾多高大老樹盤結在一起的……我童年時讀啟蒙讀物,記牢兩句話:“藤蘿繞樹生,樹倒藤蘿死。”印象中隻認為種藤蘿必須架起來,不能讓它自由纏繞在生長著的樹上,不然,它會把樹纏繞死的。北京中山公園在已枯死老柏樹邊,都種了藤蘿,老樹枯枝就當了藤蘿架了……在思想中,從來就沒有想過藤蘿會繞在活樹上,共存共榮,因而見了綺園的古藤,牽藤引蔓,繞在園中假山兩邊各株活樹上,濃蔭綠意布滿全園,就大為吃驚,有些呆住了——現在想來也好笑,這真是書生的井蛙之見,試想雲、貴、川、廣,以及南洋老撾、泰國等地原始森林的千年古藤,哪一株不是繞在樹上生長,誰又給它們去搭架呢?其實深入一想,便會明白,並不是什麼高深學問,但人卻往往囿於最初的成見,從此似乎也得到不少啟發,深感個人思維未免太淺了。
綺園的曆史並不長,隻建於同治九年,公曆一八七○年,迄今也不過一百二十多年。而這株古藤的樹齡,最少在六七百年以上。蘇州文徵明手植藤,恐怕還沒有它一半大,也已四五百年樹齡,何況這株蔭覆近數千平方米的古藤,自然比較老多了。園史介紹,是在明代廢園的基礎上建的,明代廢園,主人何家,文獻失考,而這株古藤,應在明代之前。海鹽宋、元之際,均為東南海防要地,附近鷹窠頂(山名)就有宋代建隆初建造、元至正名僧隱居的雲岫庵,因而這株古藤極可能是南宋時或元初所種,七八百年中,未遭破壞,迄今仍生長蔥茂,見喬木而思故國,重來盤桓,距拍《紅樓夢》,匆匆又已八九年,真不勝感慨係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