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酒與文人(1 / 1)

想想實在好笑:我不會喝酒,半杯啤酒也喝不完,臉就紅了。真是與酒無緣。卻應了天津酒文化大典之約,給他們寫什麼酒的曆史典章製度,酒的禮儀、飲宴等等文章,資料雖多,文章也並不難寫,但始終感到抱歉,迄今為止,仍然不能深深體會飲酒的樂趣。這豈不辜負了酒,辜負了這樣的好題目,也對不起讀者。但這又是沒有辦法的事,真是遺憾萬分。

已故謝剛主師,是晚明史籍專家,很有明人情調,也沒有酒量,比我強不了多少,大概喝兩小杯紹興酒臉就紅了,但卻很愛喝酒的情調,似乎很懂喝酒稍微有點醉意的意境是很美妙的,所以給朋友寫字總愛在署名後麵加上“被酒”或“微醺”兩個字。而我則很難體會。隻是一點:即歡喜隨便陪兩三知己,有四五樣小菜,邊吃、邊喝、邊談,即陪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是很有情趣的。但要有一個原則,即對方有量,愛喝,但又不是“酒糊塗”。如“酒糊塗”,那就苦了,三杯下肚,舌頭發短,語無倫次,而且酒氣熏人,還有吸煙的朋友,又是酒、又是煙,不但氣味受不了,而且還要聽他說胡話,最後也許嘔吐,躺下就睡覺……這時你要陪他,那你可就麻煩了,真是一塌糊塗,狼狽不堪,叫你啼笑皆非……我有過不隻一次這樣的經驗,常常還是我付錢,真是花錢找罪受,自討苦吃……但這些朋友,也都是好人,而一沾酒,就控製不住,成了“酒糊塗”了。不過有酒量,那情況就不同了,越喝越起勁,談笑風生,興高采烈,《滕王閣序》中所說“逸興遄飛”,大概就是這種境界,那是很不錯的。如果一位老人,便會談出許多人生經曆,世事滄桑;如果是位學者,便會談出許多精辟的見解,平時難得聽到的知識;如果……總之,酒後吐真言,在開懷暢飲之際,也是傾吐肺腑之時。我雖不會喝酒,但此時此刻,也深深感到酒所給予人的樂趣了。大約十五年前,和謝剛主師、王西野兄在福州路杏花樓便飯,吃白斬雞,喝加飯酒,當時正寫完《魯迅與琉璃廠》文稿,飯間就談起三十年代中期魯迅先生讚賞謝老研究南明史料的事,謝老喝了點酒,感慨地道:“那回在天津小組批判會上,人家指著我鼻子罵:你也配談魯迅,魯迅先生會讚賞你……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上了,我哪——悶聲不響,咱們不能吭聲,一吭聲……那咱們今天還能坐在這裏吃白斬雞嗎?”

謝老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但我還常常想起老人喝酒、談心時的神態,真是一位純真質樸的老學人啊,現在喝酒的人還不少,但這樣無量而愛酒意的老學人恐怕少見了。

近十幾年中,常來往的一些師友中,酒量大的是葉聖陶丈、譚其驤教授,但我和他們二位往來頻繁時,聖陶丈年事過高,已不大多喝酒,譚公也因病不能多喝酒了,現已都成古人了。現在熟人中,以酒聞名的,首推蘇淵雷丈,還有顧起潛丈。蘇老年事雖高,但身體好,一天能喝三次四次酒,早上一起來就要喝,稱作“卯飲”,在家如此,外出如此。蘇老在東北挨整時,讓他一個在野外看田,一人住在窩棚裏,懷揣一瓶高粱酒,一包蘿卜幹之類的菜,窩頭或饅頭一兩個,帶一條狗,荒寒的北地田野中,靠酒度過漫長的秋夜……今天,和老夫子一道出去,酒喝的越多,詩來的越快,字寫的越狂,真是拂拂飄逸著酒氣……當年酒仙劉伶曾寫過著名的《酒德頌》,蘇老也寫過一篇《新酒德頌》,曾經發表在《新民晚報·夜光杯》上。另外上海圖書館名譽館長顧老,也愛喝酒,也有酒量,但顧老是學問家,而非詩人,不像蘇老那樣酒後狂放,我每看蘇老噴著酒氣狂草寫詩,就想起《飲中八仙歌》“李白鬥酒詩百篇”的句子,寫得極為傳神,喝多了酒,有量的人,越來越興奮,越興奮思維就越敏捷,神來之筆,會自然奔放出來,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得力於酒,用現在話說,是有科學依據的。但另一種學問家,理智極強的人,酒雖然喝得很多,卻十分冷靜,顧老就是這樣的酒人,量很大,飲酒時卻話並不多,從無狂態。熟人及愛喝酒的朋友中,紅學家馮其庸教授也是如此。

不過熟人中,同我一樣不會喝酒的人也不少,如著名古建築專家陳從周教授,雖然原籍紹興,從小在杭州長大,與“花雕”同籍貫,卻也不會喝酒,和他坐過不知多少次席,從未見他喝過酒,一般隻“意思意思”。曆史上會喝酒的文人太多了,而不會喝酒的文人卻很少,不會喝酒卻談酒的自然更少。南宋詩人範成大《桂海虞衡誌》“酒誌”說:“餘性不能酒,士友之飲少者,莫餘若;而能知酒者,亦莫餘若也……”雖有可能,但多少有點吹牛之嫌,不吃桃子,又如何能真懂桃子的好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