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處不可隨便”與“雅”(1 / 1)

北京有句俗話,叫“話糙理不糙”,就是話雖然粗糙,甚至說是粗野,但道理卻是很細致的,或者說是很真實的,即貴賤賢愚、古今中外都一樣,即如大小便……便很難有雅俗之分。甚至放屁——說的雅一點,叫“出虛恭”,也是如此,這縱使耶穌和孔夫子活轉來,也不能否認這點,說我說的不對。我怎麼會突然想到這一問題呢?這是有遠因,也有近因;有近時所見,也有記憶庫存……湊在一起,不免就有些感慨,最近又閑翻《隨園詩話》,看到一則趣談,不免就想寫這篇短文了。先引原文共賞之: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看海棠,醉後竟弛下衣,溲於庭中,餘次日寄詩戲之雲:

香是當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

但驚贏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

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

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

這種像《金瓶梅》中“落腮胡……”似的詩,自然不是好詩,不過今天讀者如不注解,恐怕是看不明白的,因為各句都用了典,藏了字,就構成了諷刺,如“誰令軍中有布乎”,曆史上軍中布告公文叫“露布”,就是藏一“露”字,諷刺失禮者怎麼能隨便露出下體呢?

我住在上海東北隅一幢高層五樓,廳中有窗麵西南,陽台下麵即綠化地、人行便道,馬路,對麵也是一幢高層,也有一大片綠化地帶,前幾年,剛搬來時,車輛不多,十分安靜,早晚上下班高峰車熱鬧過後,上下午幾乎沒有什麼汽車開過,即所謂上海市的“安靜小區”。近來形勢發展,這裏也大變樣了,一是後麵馬路直通內環線,十分便捷,因而晝夜車輛大增,雖然在丁字路口豎著三塊“不準鳴號”的禁牌,卻是點綴品,沒有一個司機管它,晝夜汽車喇叭聲不斷……二是變成了駕駛員教練場地,上午下午百八十輛教練車圍著新村附近這幾條馬路轉,也似乎隻教開車,不教認“標誌”,對著大圓圈中一個喇叭、一根斜杠的標誌,照例是猛按喇叭……而更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教練車停下來一休息,那些小青年,未來的準司機們,便也紛紛跳下車,馬路兩旁綠化地帶以及街樹旁,便都成為他們方便方便的公廁了——其實再往前二三十米,就有公共廁所,但他們都不去,而專在這裏方便。我常常看書或寫東西累了,便到陽台上看看街景,透透氣,卻常常望見悠悠然在解手的小青年,甚至還有在樹叢中解大手的……“君當恕醉人”,《隨園詩話》所記,還是喝醉酒的人,形同瘋癡,尚可原諒,這些歡蹦亂跳的人,不醉不癡,卻這樣“方便”,除怪其不文明、素質差等等而外,還能說什麼呢。陽台上看街景,一片新綠,來往車輛,便道上行人很少,十分幹淨……這本來是很瀟灑、很雅的事,而一看到這些隨便在綠化地帶,解開褲子就方便的小青年們,真是再也瀟灑不起來,雅不起來了。魯迅先生當年想到“雅”的困難,忽然氣起來便寫信去討稿費……我雅不起來,卻毫無辦法,隻好歎口氣回到房中又悶頭爬格子了。

忽然又想到一則笑話,約六十年前,在南京,於右任老先生書名極大,求字的應接不暇,老先生自然也樂此不疲,但也有情緒不好的時候,一天又有一位求字者,正是逢彼之怒,提筆寫了“不可隨處小便”,求字者拿回來一看,先是啼笑皆非……忽然便計上心頭,找裱褙師傅把六個字剪下來,重新排列,便裱成“小處不可隨便”一句格言立軸掛起來了。“不可隨處小便”,縱然是於右任寫的,而且也是實實在在的話,便不能掛在客廳中,縱使掛在那些隨便在綠化地帶小便的小青年房中,恐怕也不會同意。而一剪成“小處不可隨便”,便成了新式格言,可以堂皇地掛在客廳裏,便“雅”了。這幅字如保存到現在,落在書畫商手裏,公開拍賣,還可以哄個大價錢,不過這是閑話,且不必多說。關鍵是同樣的字,調整一兩個,便完全不同了,這也是漢語的妙處,而一個又包孕著另一個,“小處”都不隨便,難道還會“隨處小便”嗎?

吳稚暉當年說過,“萬事不如拉野屎”,這真是自由自在,瀟灑之極,但在荒野則可以,在馬路上綠化地帶就不可以,遺憾的是今天,小處隨隨便便的人似乎太多了。“小處不可隨便”的人,似乎又太少了。例子到處可見,不必再多舉,隻是想到“雅”,那個能把“不可隨處小便”六個字剪開來裱成“小處不可隨便”的人,倒真是雅人深致,在這點上,比掉書袋子寫詩的袁隨園似乎還可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