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琴南文學藝術(1 / 3)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在上海金山賓館舉行“中國當代文學國際討論會”。記者訪問當代歐洲著名漢學家、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之一的馬悅然教授。問他中國作家為什麼還沒有人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金?馬悅然教授侃侃而談,說是“翻譯不夠傳神”。而對中國本世紀初的翻譯家林琴南卻十分推崇。記者專訪中說:他對林琴南甚為推崇,說他譯的狄更斯小說,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原作還要好,甚至能夠存其精神,去其冗雜。他告訴我,已故英國漢學大師亞瑟·韋利也有同感。在八十年代,聽到洋學者這樣讚賞林琴南,這不由地使我有些驚訝,而更感到可貴的是:記者能如實報道,在報上刊載出來,這更是我們今天的大大的進步。

由於報紙上看到歐洲漢學家今天還對林琴南作出這樣的評價,不禁又使我想起郭沫若評價林譯《迦茵小傳》的話:譯文簡潔,每使原書,遽增無窮光芒。這話的意思,同馬悅然教授所論是一致的。似乎都是說,好的譯文傳神之處,勝過原作。

譯文勝過原作,在邏輯上講,似乎講不通。但從藝術上講,好的翻譯等於再創造。勝過原作,也還是講得通的。況且林琴南翻譯小說,有個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不懂外文。不論英文、法文,翻譯時,都由留學外國、精通該國文字之合作者王子仁、邵長光、魏易三人(按,魏易是湯爾和表弟,在杭與林合作譯書時,正在杭州養正書塾教英文),為之據原文口述,他隨聽隨寫。運筆如風吹泉湧,往往口述者尚未講完,他已書寫完畢,不加點竄,脫手成篇了。林琴南為什麼能做到這呢?如概括地回答,大概不外三點:一是才華,二是學問,三是功夫。

才華代代都有,處處也常遇到,但有才華的人不見得有學問。或幼而失學,或不好學,或所學內容不同,或無良師,或失之膚淺,凡此等等,有才華也等於無用。有才有學還要有文字功夫,也就是現在所說的那種極端過硬的功夫。林譯小說都是用古文表現的,這裏所說過硬功夫,也就是駕馭古文的能力。林琴南自幼聰慧,家貧苦讀。除“五經”外,最喜《史記》,自十三至二十後,校閱《史記》,反複數十遍,文名噪甚。其古文先得力於《史》、《漢》,又標榜桐城,持韓、柳、歐、蘇之說,而力摹歸有光,有所謂“陽剛陰柔”之說,擬人狀物,均能細膩委婉地表現感情,傳神紙上。如《震川先生集》中之《先妣事略》、《項脊軒誌》都是這種筆法。林琴南便是成功地把這種遠祖太史公、近師歸震川的古文筆法用來翻譯歐洲小說,又因不懂外文,不為原作文字局限(懂外文有好處,卻也易囿於原文字句;不懂外文,自然不好,但卻易自由想象發揮),卻憑藝術才華和古文功力把原作神情表現出來了,這是林譯小說的微妙處。外國漢學家,不比一般隻看譯本的中國讀者。他們精研外國文學,又讀中國古文之林譯本,互相對照,感到能“存其精神,去其冗雜”,這是實事求是的評價,並非一味捧場。與他合作的邵長光、魏易等人,都是留學生,不隻懂外文,中文自然也是很不差的,但卻不能自己翻,隻能給他口述。這自然是因為沒林那樣的學識功力和才華,雖然看得懂外文的意思,卻不能如林那樣把原作精神用優美的中文表現出來。因此可見,說翻譯外國作品,首先也還要把中國書念通,把中國文章寫通,隻認識外國字是不行的,不然,當年上海灘各家洋行的“康白度”,都可以成為翻譯家了。據聞有不認識外國字而專教翻譯文學的專家,或認不了幾個中國字而翻譯外國書的翻譯家,這些時代的寵兒,不知真假,當然又另當別論了。因為現在,自然不會再有林琴南那樣翻譯家,而林譯小說今天恐怕一般讀者也都讀不懂了。

瑞典漢學家今天又忽然提起他,並說他翻的狄更斯小說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原作還更好,這真不能不使人感到驚訝!也不免想到在五四運動之後,林琴南自說他譯的小說有“左馬氣”等等。這些話曾大受奚落。六十多年過去了,洋人又提起同樣意思的老話,這就使人更感到奇怪。聽說有人寫文章,題目是“五四運動的再思索”。不少去古未遠的往事,是否都值得再思索一下呢?痛定思痛,比好了瘡忘了痛,應該是有益得多。為此,林琴南也還值得提一提,分析分析,這倒不是因為洋人說好,咱們也說好了。

林譯小說據統計,有一百二十三種之多。不惟其數量之巨,更在其影響之大,這對當時開發民智,認識世界,使中國知識階層改變尊王攘夷、唯我獨尊、閉關自守的思想,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且其影響不隻限於文學藝術界,又深入到各種類型的人中。在七八十年前林譯小說的風靡一時,是後來任何翻譯家都望塵莫及的。所謂“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其原因固在於當時知識階層的需要,而更重要的原因,卻在於他的那枝閃耀才華的、功力過人的“左馬”譯筆。著名的《域外小說集》就是在林譯小說的影響下翻譯的。初版在一商號中寄售,賣出的是很少的。過去知堂老人常常說起此事。以這樣的人物當時亦自無法和林譯小說爭一日之長了。

林譯小說的原稿,我見過不少,也收藏過不少。畏廬老人第五個兒子,人稱“林五”,有些不良嗜好,但為人還有些老輩禮數。與家父漢英公是好朋友,四五十年前常到家中來,送了不少張林譯另頁原稿給我家,都是購自坊間的小張紅格小楷仿紙(不同於中間加空行的稿紙),密密麻麻地行草寫在格中。有幾張還有“林五”的跋,我一直珍藏著,如親老輩儀範。在別人看來,則是一張破紙,或是反動證據,自然在史無前例的浩劫中,也早化為灰燼了。近讀兼於丈《兼於閣詩話》,中引一封林致其師正誼書院山長謝放如先生的信,信中談到翻譯《黑奴籲天錄》的事,十分珍貴,不避文抄公之嫌,且引於後:閩中大疫,未聞官中有防衛救拯之事,倡行儺禮,似於實事求是之方,尚未盡善。時局破碎,士心亦日渙。吳越楚粵之士,至有倡為革命之論,聞之心痛。故每接浙士,痛苦與言尊王,彼麵雖唯唯,必隱以鄙意為迂陋。顧國勢頹弱,兵權利權,悉落敵手,將來大有波蘭、印度之懼。近新翻一書,名曰《黑奴籲天錄》,敘阿非利加當日受劫於白人之慘狀。黑人惟不知尊君親上,圖合群衛國,故白人得以威劫,以術誘,陷之奴籍。紓翻此書凡十二萬言,厘為四卷。敘至冤抑流離之苦,往往擱筆鼻酸,前數日已脫稿付刊,大致九月內必竣,成時必以一部奉呈。亦欲使吾鄉英異之士讀之,知所以自強,不致見劫於彼人,終身不能自拔也。紓江湖三載,襟上但有淚痕,望闕心酸,效忠無地,惟振刷精神,力翻可以警覺世上之書,以振吾國果毅之氣。或有見用者,則於學堂中倡明聖學,以挽人心,他無所望矣。林氏光緒二十六年到京師,這是庚子前在杭州所寫。愛國憂民之心如見肺腑,而保守之態卻又十分堅頑,於是可見其思想脈絡了。

此信的具體寫作年代,亦可據《花隨人聖盦摭憶》所記考得之。該書記雲:世但知畏廬先生,以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始得名,不知啟導之者魏季渚先生(瀚)也。季渚先生瑰跡耆年,近人所無,時馬江船政局工程處,與畏廬狎。一日季渚告以法國小說甚佳,欲使譯之,畏廬謝不能,再三強,乃曰:須請我遊石鼓山乃可。鼓山者,閩江濱海之大山,昔人所艱於一至者也。季渚慨諾,買舟導遊,載王子仁先生並往,強使口授,而筆譯之。譯成,林署冷紅生,子仁署王曉齋,以初問世,不敢用真姓名,書出而眾嘩悅,畏廬亦欣欣得趣,其後始更譯《黑奴籲天錄》矣。事在先光緒丙申、丁酉間。光緒丙申、丁酉是光緒二十二、二十三年,即一八九六、一八九七年。林壬午舉人,癸未、丙午兩應春闈不第,朝考大挑以教諭用,分在杭州屬縣,一住十餘年。中間自然也回過福州。以上記年月推算,則前信是在這一時期所寫了。

說到林琴南,自然翻譯小說最重要,但其成就遠不止此,不妨再說說其他。

齊白石《白石詩草》中有一首《題林畏廬書幅》詩曰:如君才氣可橫行,百種千篇負盛名。

天與著書好身手,不知何苦向丹青。詩中白石老人對畏廬是推崇具至的,事實也是這樣,林琴南的確可以說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除翻譯小說外,詩文書畫,無一不佳,這裏不妨先說說他的詩。曆來很少有人說到林琴南的詩。那麼他是不是不會作詩呢?自然不是,陳衍《石遺詩話》說:吾鄉同輩之為詩者……林琴南孝廉紓,皆不專心致誌於此事,然時有可觀者。又說:少時詩亦多作,近體為吳梅村,古體為張船山、張亨甫,識蘇戡(即後來作了大漢奸的鄭孝胥)後,悉棄去,除題畫外,不問津此道者,殆二十餘年。其書後又說:“畏廬近來詩境大進……是以文家、畫家法作詩者。”可見林琴南不是作詩,而是以文理、畫境寫詩,不同於一般詩人的詩,再加他的文名、畫名過大,不免便把他的詩才和詩名掩蓋了。

狄平子在《平等閣詩話》中引了他不少律詩。其中《邯鄲道中》雲:

人間那得九還丹,往事黃粱足蹣跚。

行客仍然夢富貴,先生今日過邯鄲。

雪光一白連荒裔,鴉點紛來赴暮寒。

聞道過江山色好,道中未計歲將闌。

“行客”一聯多有感慨,“雪光”一聯全是畫意,所以陳石遺說他以文家、畫家法作詩是不錯的。《兼於閣詩話》引其少作《詠桃花》雲:

梨園唱徹孔雲亭,遺老尊前酒半醒。

粉黛湖山新樂府,幹戈藩鎮小朝庭。

河房仕女憐殘照,舊院樓台鏽故釘。

輸與橫波夫婿貴,揚州檀板演燈屏。

兼於丈評謂“頗近芳豔”。我則謂正是深於情之作,正因為深於情,所以能譯出《迦茵小傳》等那樣感人的作品。赤子之心,詩人之心,藝術情思,三者不是有不絕如縷的聯係嗎?

這種詩,出之於畏廬老人之手,人們還是很容易理解的,不過有另外一種詩,如不注明,後人就很難知道是他的詩人。這裏引一首少有人知的七言樂府《小腳婦詩》:小腳婦,誰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許。下輕上重怕風吹,一步艱難如萬裏。左靠嬤嬤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問君此腳纏何時?奈何負痛無了期。婦言儂不知,五歲六歲才勝衣,阿娘做履命纏之。指兒尖,腰兒曲,號天叫地娘不聞。宵宵痛楚五更哭。床頭呼阿娘,女兒疾病娘痛傷,女兒顛跌娘驚惶。兒今腳痛入骨髓,兒自淒涼娘弗忙。阿娘轉笑慰嬌女,即娘少時亦如汝。但求腳小出人前,娘破工夫為汝纏。豈知纏得腳兒小,筋骨不舒食量少。無數芳年泣落花,一弓小墓聞啼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