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琴南文學藝術(3 / 3)

親舊孤寒待哺多,山人無計奈他何。

不增畫潤分何潤,坐視饑寒做甚麼?

這是增加潤格,也即賣畫漲錢。

當時,即清末到民國十二年去世,其間他在琉璃廠各大南紙店如清秘閣等處掛筆單賣畫,每尺十元,其他扇麵、冊頁亦準此。所謂潤格,是賣畫價格表,由知名人士出麵鑒名公布。由南紙店代為經營,一般南紙店收加一至加三費用。如前麵魯迅所購林琴南冊頁,價四元四角,即畫家得四元,南紙店收四角,作為類似手續費,或可叫經營費。(這比近來各寄售書畫的地方,隻給畫家百分之三十或四十,合理多了。)同時替商務印書館翻譯小說,按千字計算,另有版稅;又在京師大學堂任教授,有薪水;另外每月要替人作壽文,作墓誌,也要成千論百地收筆潤,所以他那時經濟收入是頗為豐盛的。況且那時物價便宜,他收入之多,現在一般人很難想象。

在他的書房中,同時擺著兩張大案子,一張是畫案,一張是書桌,老先生七十來歲時,身體還很好,每天在畫案上作完畫,便到書桌上譯書,在書桌譯完書,又到畫案上作畫,所謂“飲食外,不停晷也”。(有的資料說:三張書桌,還有一張編大學堂講義的。)一天忙個不停,每月有上千塊現大洋的進項,當時他的同鄉詩人陳石遺,戲把他的書房叫做“造幣廠”,雖然是開玩笑,卻也是實情,因“動輒得錢也”。

他作畫習慣是站著畫,所以畫案是定製的,特別高。他譯書是別人口述,他筆錄。他不論作畫、譯書,都可以對客揮毫。一邊用筆寫,一邊應酬客人,而且不會有什麼錯。隻是,如果有人請他寫壽文、墓誌銘,他便要一個人安靜地去寫了。翻譯小說、作畫賣畫,雖然收入很豐,但他並不以此為事業,不以翻譯家、畫家自居,而是以古文家自居的。他把教書講授古文、寫古文看得更為重要。他由庚子後任五城學堂總教習,其後即到京師大學堂任教,一直到改為北京大學,前後近二十年,均在大學教書。一直是以古文家和捍衛古文傳統者自居的。《畏廬續集》中《送大學文科畢業諸學士序》雲:自餘至大學八年,曾見師範生第一次畢業……分科立,餘遂移主文科講席。……嗚呼,古文之敝久矣,大老之自信而不惑者,立格樹表,俾學者望表赴格而求合其度,往往病拘攣而痿於盛年;其尚恢複者,則又矜多務博;舍意境,廢義法,而去古乃愈遠。夫所貴擷經籍之腴,乃所以估吾文,非專恃多書,即謂之入古,炫俗眼而噤讀者之口也。而今之狂謬巨子,趣怪走奇,填砌傳記,如縮板土,務取其遝而夥者,以為能,其宜乎講意境、守義法者之益不見直也。歐風既東漸,然尚不為吾文之累,敝在俗士以古文為朽敗,後生爭襲其說,遂輕蔑左、馬、韓、歐之作,謂之陳穢,文始輾轉日趣於敝,遂使中華數千年文字光氣,一旦黯然而熸,斯則事之至可悲者也。今同學諸君,皆彬彬能文者……苟天心厭亂,終有清平之日,則諸君立延古文之一線,使不至於顛墜,未始非吾華之幸也。這篇文章,遠在五四運動十餘年前,其捍衛古文傳統之態度,十分明朗。所說大老自信不惑、“立格樹表”等等,並非指後來的白話文,那還是指八股餘孽呢。他提出“講意境、守義法”,以左、馬、韓、歐為標準,是一個有主張綱領、有創作行動、有堅定信念的捍衛古文者。清末他一位同鄉名家自日本回國,去看望他,他問道:“吾學當以何為最?”對方說:“公之小說必傳,且大有前景。”他聽了很不高興,說道:“我萃一生精力於古文辭,當繼歸、方而與吳摯父、張廉卿爭上下,小說惟多得錢助食用耳,烏足道?”說得非常堅定而坦率,亦可想見其自信與精神寄托也。他談到自己的著述時,也不談翻譯小說及詩、畫等等,而拳拳於古文之得失。如《桐城吳先生點勘史記讀本序》雲:餘生平所嗜書曰《左氏傳》、《史記》、《漢書》、韓愈氏之文。餘有《左傳評勘》本,在《左孟莊騷菁華錄》中,韓愈氏之文,則有《韓柳文研究法》(實際應是兩種書)行世矣。獨《史記》一書……後麵是評論《史記》各家點勘本的大段文章,見地不乏創新之處,可見其誌之全向,全在古文辭了。他對柳文研究,也十分精到,近年出版的長沙章孤桐的《柳文指要》一書,引用其《柳文研究法》的地方很多。五四時期,他在《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一文中,甚至於說過這樣的話:實則此種教法(按,指教授白話文)萬無能成之理,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辯之者,請諸君拭目俟之。這是他在古文、白話之白刃戰中,徹底失敗後說的聊以解嘲的話。當時熟讀“四書”“五經”,全部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又反戈一擊,提倡白話文,作為新文學運動主將的老先生們,是打了大勝仗,而且是徹底的勝仗,迄今為止,白話文已經占領了所有的陣地,再不怕古文的複辟了。因為當年交戰雙方的老先生們,迄今差不多都已成了古人了。自從抗日戰爭之後,迄今五十年間,即使窮鄉僻壤之處,也再無人以古文辭教育兒童,學校裏的語文課,每學期給學生一個“大拚盤”,雖有幾篇文言詩文,讀後影響也不大,自不會造成抗爭力量。不過如從另外一方麵想:五千年文明的中國,十億人口的中國,在學術界中今天和未來,如果真是古文家絕了種,那中國傳統文化的確也就斷了,這似乎也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是好事呢?是壞事呢?也是值得深思的了。

林去世已六十二年了,逝世於一九二四年,享壽七十三歲。給他看病的醫生是蕭龍友,死後挽以聯雲:舉世重清名,讀君文在前,識君麵已桑滄後;

一朝起廢疾,願我方有法,恨我身無造化權。措詞十分得體,對其死極為惋惜。

他早期在福州家鄉,有“狂生”之目,中舉之後未成進士。和他同時中舉的詩人陳衍(石遺)以及後來做了大漢奸的鄭孝胥,卻點了翰林。

林在京師大學堂教“倫理學”,又做文科的負責人和教授,由嚴又陵做校長一直到蔡元培做校長,前後大約服務於教界約二十年,直到新文學運動開始,才憤而離開北大。

“全心異”的故事,以及《致蔡鶴卿先生的公開信》,這是舉世皆知的了。在新舊文學的大論爭中,老先生做了維護舊文學的主將,為世所詬病,以“老頑固”斥之,前麵都已說到,這裏不必再多說了。今天在學術界麵向世界國際學術交流頻繁的時代裏,外國漢學家忽然又提到林譯小說能使狄更斯的作品“存其精神,去其冗雜”,這不能不說是新聞,不知與會的名人聽後作何感想,而我看了這樣的新聞,卻是頗有感慨的。不知今天或近期,是否還有這樣的譯作,這樣的人?或者隻有期待遙遠的未來了,那誰又能等得上呢?平心而論,即在當時,林琴南對學術、教育、文學、藝術等方麵的貢獻,也還是應該充分肯定的。他講古文,講《史》、《漢》、《莊子》,講韓、柳文,其《柳文研究法》一書,直到現在,還是研究柳宗元的人所尊重的。五城學堂、京師大學堂兩校,二十年,列入門牆,執弟子禮者,上千人,過去還有人編過一個“林氏弟子表”。在文學史上,大量翻譯外國小說、溝通中西文化的,林琴南是第一人;不懂外文,而又做翻譯家,翻了這麼多小說的,他是古今第一人;以古文翻譯小說,獲得最大成功,而又影響最大的,他也是第一人。現在人愛說“新生事物”,“從無到有”,他不也曾經是曆史上從無到有的新生事物嗎?

最後再提一句:林氏也很有點不畏強權的“清高氣”,但又是一個甘心以遺老殉滿清的人。然而,實際在清代他也沒有做過官,而且在“吃冷豬肉”之後也不想做官。光緒末年,他的同鄉禮部侍郎郭曾炘保薦他參加“經濟特科”考試,考中了好做官,他不肯參加。袁世凱“洪憲”稱帝,也想利用他,要聘作“高等顧問”,他不肯;又任他為“碩學通儒”,他又堅決拒絕。但他接受宣統“賜”字,去梁各莊謁光緒陵,去世後又讓在墓碑上寫“清處士……之墓”。在某些地方,很像王國維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改稿於水流雲在軒秋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