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琴南文學藝術(2 / 3)

敵騎來,敵騎來,土賊乘勢吹風埃,逃兵敗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殺,一鄉逃亡十七八。東鄰健婦赤雙足,抱兒夜入南山穀。釜在背,米在囊,藍布包頭男子裝,賊來不見身幸藏。西家盈盈人如玉,腳小難行抱頭哭。哭聲未歇賊已臨,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難行如至此,牽連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實堪嗟,偏言步步生蓮花。鴛鴦履,芙蓉絛,仙樣亭亭受一刀,些些道理說不曉,爭愛女兒纏足小,待到賊來百事了。此詩共三大篇,因篇幅關係,隻引首尾二段,不但完全是通俗的白話樂府詩,而且“逃兵敗勇哄成堆”,也反映了清末江南福建一帶,散兵遊勇型的土匪之多。

再如《渴睡漢》雲:渴睡漢,何時醒,王道不外衷人情。九經敘自有柔遠,加之禮貌庸何損。縱是國仇仇在心,上下一力敦根本。奈何大老官,一談外國先衝冠?西人投刺接見晚,儒臣風度求深穩。西人報禮加謾詞,又有大量能容之。所得不償失,易明之理暗如漆。我聞西人外交禮數多,一涉國事爭分毫。華人隻爭身分大,鑄鐵為牆界中外。挑釁無非在自高,自高不計公家害。我笑富鄭公,區區爭獻納。若果趙家能自強,汴梁豈受金人踏。須知勾踐能複仇,驕吳始取吳王頭。奉告理學人,不必區夷夏。苟利吾國家,何妨禮貌姑為下。西人謀國事事精,兵製尤堪為法程。國中我自尊王道,參之西法應更好。我徒守舊彼日新,脅我多端意莫伸。群公各有匡時誌,不委人為委天意。人為一盡天意來,王師奮迅如風雷。西人雖暴胡為哉?西人雖暴胡為哉?如隻知道保守頑固,在五四時期給蔡元培校長寫信反對白話文的林琴南,而不知其他,那對“參之西法應更好”、“我徒守舊彼日新,脅我多端意莫伸”等詩句,就不相信是他寫的了。不過也還有個前題,就是“國中我自尊王道”,因此,他一開始也還是個維新派、改良派。但他在曆史上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主張向西方學習的先行者,大大不同於愚昧仇洋篤信請梨山老母下界抵抗洋槍洋炮的群氓們,這一點還是應該明確指出的。

林的《閩中樂府詩》共數十篇,除前引者外,尚有《村先生(譏蒙養失也)》、《百忍堂(全骨肉也)》、《破蘭衫(歎腐也)》等篇,是一組各篇有獨立中心的組詩。最早印本是在福州刊印的。高夢旦氏《書後》雲:甲午之後我師敗日本,國人紛紛言變法、言救國。時表兄魏季子先生,主馬江船政局工程處,餘館其家,為課諸子。仲兄子益先生、王子仁先生歐遊東歸,任職船局。過從甚密,伯兄嘯桐先生、林畏廬先生亦時就遊宴,往往亙數日夜,或買舟作鼓山方廣遊,每議論中外事,慨歎不能自已。畏廬先生以為轉移風氣,莫如蒙養,因就議論所得發為詩歌,俄頃即就,季子先生為出資印行,名曰《閩中新樂府》。……從高氏書後中,可見這些樂府詩的寫作時代、曆史背景和寫作動機。可見當時的林氏並不是一個“老頑固”,還是一位很有見地的愛國先進青年呢。

林詩最有價值的是這組樂府詩,但限於篇幅,不能多引。其次是題畫詩,因他是畫家,所以題畫詩獨多,其中不乏有意境者。如:

暮色蒼然滿竹圍,晚潮剛沒釣魚磯。

江樓棋罷刺船返,不道林鴉先我歸。

水寺煙深鎖畫簷,鍾魚不響雨廉纖。

野僧飛錫疑無路,隻向雲中識塔尖。

這樣的小詩,是明淨如畫的。當然,也有寄托感慨的。如:

十四年中過禦河,楊花陣陣水微波。

秋來滿眼傷搖落,愁比涵元殿裏多。

這樣的小詩,便完全是搖曳多姿的遺老口吻了。這便說到他老年所編的詩集《畏廬詩存》,收了不少首去易縣梁格莊給光緒守陵的詩,如《癸醜上巳後三日謁崇陵作》、《丙辰清明四謁崇陵禮成誌哀》、《十月廿一日先皇帝忌辰紓齋於梁格莊清愛室,五更具衣冠同梁鼎芬、毓廉至陵下》等等,看了十分使人不快。還說什麼“聊藉清明伸一慟,幸憑靈爽鑒孤臣”等等,感到更是故作姿態,他在清代庚子前不過是個舉人大挑教諭,還在知縣下麵,論品位不過是個“正八品”。其時辛亥革命不久,清代官吏這種“正八品”的全國有多少萬人,大多都做了民國的官吏,對清室哪裏配得上稱“臣”呢?同梁鼎芬這些人在一起,開口“先皇”,閉口“孤臣”,不免使人感到是故意標榜,反而玷汙了學人的清望了。庚子後,閩侯人陳璧任順天府府尹,辦五城學堂(即後來海王村的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招林來京任教習,這就更非官吏,更談不到什麼“孤臣”了。

其思想落伍過程,從《畏廬詩草》的序言中或可略窺一二。序雲:餘恒謂詩人多恃人而不自恃,不得宰相之寵,則發己牢騷,莫用傖父之錢,則憾人鄙嗇,跡其用心,直以詩為市耳。乃絕意不為詩,三十以後,李佘曾、佛客兄弟立友社,集同人詠史。社稿以周辛仲為冠。然皆含悲涼激楚之音,餘私以為不祥。已而辛仲卒,佘曾兄弟遠宦,社事遂寢。餘亦客京師,不為詩近三十年。辛亥春,羅掞東集同人為詩社,社集必選名勝之地,每集必請餘作畫,眾係以詩。於是複稍稍為之。是歲九月,革命軍起,皇室讓政,聞聞見見,均弗適於餘心,因觸事成詩。十年來,每下愈況,不知所窮,蓋非亡國不止。而餘詩之悲涼激楚,乃甚於三十之時,然幸無希寵宰相,責難傖父之作。惟所戀戀者,故君耳。集中詩多謁陵之作,譏者以餘效顰顧怪,近於好名,嗚呼,何不諒餘心之甚也。顧怪謁陵之後,遂不許第二人為之,顧怪不足道。譬如欲學孔孟者,亦將以好名斥之邪?天下果畏人言,而不敢循綱常之轍,是忘己也。故為自遂己誌,自為己詩,不存必傳之心,不求助傳之序。至於分唐界宋,必謂餘發源於何家,瓣香於某氏,均一笑置之。此集畏廬之詩也,愛者聽其留,惡者任其毀,必如康乾之間,寄托漁洋、歸愚兩先生門下,助其聲光,餘不屑也。壬戌十月閩縣林紓識於宣南煙雲樓。此序非常率真,前譏世俗“以詩為市”,後不標榜門戶、不求“助傳之序”,態度均有可取者。惟“故君”之論,又引顧炎武謁十三陵事,似非發自內心,而亦不倫。正如魯迅所說:“為遺老而遺老了。”序中所說“三十年”不為詩,這也正是各家談林氏之文,很少談到詩的原因。

在詩序中提到“每集必請餘作畫”,即在辛亥之際,林琴南在譯書、教書之外,更重要的是以畫名重京師了。民國元年壬子,魯迅初到北京,就買了林的畫。民元《魯迅日記》十一月九日記雲:“並托清秘閣買林琴南畫冊一葉,付銀四元四角。約半月後取。”同月十四日又雲:“午後清秘閣持林琴南畫來,亦不甚佳。”所說“畫冊”,是冊頁的一頁,大小頂多一尺不到的一幅小畫,如以此計算,當時林畫,如三尺中堂,就要賣到十三四塊銀元。當時金價不過五六十元一兩(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黃金價格最低,到過“十八換”,即十八兩白銀買一兩黃金),這樣其潤格是相當高了。說到魯迅先生買林琴南的畫,不禁想起:舊時我家也收藏過畏廬老人的一幅畫,是用扇麵裱成的鏡心。這幅畫畫麵很疏朗,邊上兩三點山,中間幾株雜樹,掩映著一所竹籬茅舍,上麵有一段跋語,而無題畫詩,已很別致了。更特殊的是“跋語”,是一段談畫理的跋,跋中講了用墨的道理,接著說:“今我舍墨用赭。”這是這幅畫的特征,也是畏廬老人的創造、試驗。其特點是山的皴染全部用深淺赭石,點以花青,因此山色看上去全是紅土的,感到十分嵯岈枯勁。這個扇麵也是在清秘閣按筆單訂畫的,價錢大約是八塊銀元。可能這都是老人隨手畫來,並非著意經營之作,亦非一時興會之作,說穿了,隻是為了賣錢的畫,即使是再有名的畫家,這種作品,也不會張張精彩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亦不甚佳”,說“不甚佳”,也還是部分肯定,也還有其獨特風格的,這比那些冒充畫家的騙子好多了。

關於畏廬老人的畫,在《福建通誌》中陳衍(石遺)替他寫的“傳”裏寫道:賣文譯書外,肆力作畫,自珂羅版書畫盛行,雖家乏收藏,不難見古名人真跡。……紓因得飽臨四王、墨井、南田,上及宋元諸大家傑作,駸駸檀能品,沽者麇至,幀直數十餅金。可見他的畫是正統途徑。評者謂其“畫近四王一派,筆墨鬆秀,時能作惠崇小景,而青山綠水,楊柳江村,又有宋燕文貴、趙令穰之意境”(見《兼於閣詩話》)。樊樊山老人題他的《南湖舊隱圖》道:

光緒而還畫手難,惟君刻意擬荊關。

琴南畫著琴天句,知是閩山是楚山。

樊又號“琴天閣主”,所以有第三句。第二句說“刻意擬荊、關”,指的是荊浩和關仝,所謂“秋山寒林”,淡遠小景,這也正是畏廬老人畫的特征。我所見到的林琴南畫,大多是小幅。據《畏廬詩存》中題目,也有大幅,題雲:比月來寫大屏巨幛四十餘軸。出入山樵、梅花道人間,微有所得,倦枕成夢,均在蒼岩翠壁之下,或長溪煙靄中。鬆篁互影,不知所窮。仿佛泰山、石鼓、西溪、方廣諸勝,戲作煙雲樓臥遊詩四首。原畫多大不知道,但看其詩題豪情,亦可想見構思之艱辛,經營之意境,正可見嚴謹的創作情感和過程,絕不是前麵說的那種隨意點染的小幅了。

林琴南鄉試時中舉的主考即座主就是《孽海花》中寫的那位“八旗名士”寶竹坡侍郎(名廷)。寶是陳寶琛的好友,在光緒初是清流健將,後因由福建主考回京途中,娶江山船妓,回京自劾罷官,所謂“微臣好色本天性,隻愛美人不愛官”,就是他的名句。罷官後,住西山,詩酒放浪,潦倒以死。陳寶琛也是清流健將,因會辦南洋軍務,與曾國荃不和,恰逢丁憂回籍,就居鄉三十年,未做官。西太後那拉氏死後,才被召到京,為禮部侍郎,辛亥放山西巡撫。未赴任,就革命了。辛亥後,陳進宮教宣統,人稱陳太傅。住靈境胡同八寶坑,與林的另一位知遇,即招林來京做五城學堂總教習,由順天府尹升郵傳部尚書的陳璧(字玉蒼)住宅僅一牆之隔,都是福建閩侯近同鄉,所以他們過從極密。這樣因陳太傅的關係,林進宮認識了宣統,把他所著的《左傳擷華》送給宣統看,又給宣統畫了兩個扇麵,仍照清代的格式,在畫麵左下腳恭楷寫“臣某某人恭繪”。經陳寶琛在旁吹噓,宣統親筆寫了“煙雲供養”四字“賜”給他。實際這不是他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因之他大量地觀看了故宮的藏畫,於是“君狂喜,以為三公不與易”(陳寶琛壽文中語)。這些名畫的觀摩,對於他晚年畫境提高,是極有影響的,可惜他變化還不夠多,且時風漸慕石濤、八大、揚州八怪,因而陳師曾至謂林畫出於木刻畫本,雖屬文人相輕,實在也正說中了林畫的弱點。辛亥年林六十歲,因武昌起義,消息傳到北京,京中權貴驚恐,南人紛紛出都。林亦攜家避居天津英租界西開。和議初成,回到北京,有《入都至故宅》詩。在“憶從辛醜來……所賴京尹賢”句下注雲:“陳玉蒼尚書方為京尹,為餘購家具,儲米炭,盛意可感,至今耿耿然。”所說“故居”等等,都在琉璃廠。初來任海王村後五城學堂總教習,五城學堂的校址在海王村後麵,那時還沒有後來的和平門,雖然學堂離琉璃廠近在咫尺,而要到城裏去卻很不方便,不是進宣武門,就是走西河沿往東進前門。所以他家始終沒有在城裏住過,一直是住在琉璃廠附近,在前青廠住過一個時期,但住得最久的是永光寺東街,他的“畏廬”,就在那裏。畏廬有一首改訂繪事潤格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