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錢玄同手劄(1 / 1)

我過去寫過一篇《胡適之壽酒米糧庫》的短文,後來編入《文化古城舊事》中,現該書已出版半年多,看到的人可能不少了。記不清在哪本別人的書或別人的文章中,說這件六十多年前的文壇舊事,隻記載在魏建功氏所印“先師手劄”中,是自己印的非賣品,流傳極少。我怎麼會有?會見到呢?說來也真巧,這本小冊子,雖然流傳少,十分珍貴,而我卻真有,隻是殘破了些。秦火焚餘,滄海遺珠,無意中被我用幾毛錢買到,藏在寒齋的破書櫃中,也十五六年矣。把扇頁複印出來,供大家觀賞:

先師吳興錢玄同先生手劄

弟子魏建功收藏原書高二十一公分,寬六公分,薄薄一本,白綿紙影印,收了錢玄同先生二三十封信,連信封也影印了下來。隻是大都是縮小了印的,有的把幾張長條宣紙寫的長文,分幾排縮小印至一頁上。如魏建功撰、錢玄同書的《胡適之壽酒米糧庫》,那字比現在的新六號字還小,看起來十分吃力,隻好用放大鏡仔細觀察了。

第一封信是談魏著《古音係研究》序言的事:廿四年三月十四日,玄同白。建功我兄:大著《古音係研究》印成已多日,而拙序迄未交卷,可勝慚悚……目眚未瘳,精神仍憊,伏案不及一小時,輒覺頭重,心悸手顫,暫時不能用腦,現在隻好請兄見諒……弟病愈必當補作此序,得於大著再版時補印入冊,則幸甚矣。知堂老人序中雲:“誌在必寫,雖或建功力求勿寫亦不可得也。”弟意正與此老同。書此致歉,敬頌撰安。玄同白。這封信是寫在兩張印有“急就稿”字樣的八行箋上的,用“隸古定”字體,寫得整整齊齊,十分認真,所以印在第一篇,比原件縮小不多,看起來十分古雅可愛。什麼叫“隸古定”呢,簡單說,就是漢代竹簡上所寫的書體。漢初有老人伏生背誦《尚書》,用漢代竹簡記錄下來。後魯地又在孔氏壁中發現蝌蚪文《尚書》,是孔子時代的書,便以所聞伏生之書考定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更以竹簡寫之。後來這種形體的字,以這種形體寫的字,就稱做“隸古定”,基本上和現在所發現的漢代竹簡字體類似。錢、魏二位先生,都是古文字、古音韻專家,都善於寫這種字體。且二人所寫,實在說幾乎一樣,很難分雅俗的。魯迅先生晚年對玄同先生不知為什麼,成見較深,說錢字“俗媚入骨”。結果《北平箋譜》序言找魏寫,魏既不能不寫,又不便署真名,隻能署“魯迅序、天行山鬼書”,不像這本小冊子署“弟子魏建功”了。其難言之隱,從署名中便清楚可見了。

書中所收信,最早是一九二五年的,最晚是一九三七年的,稱呼大多是“天行兄”、“天兄”、“建功吾兄”,署名有“錢玄同”、“玄同”、“疑古”、“龜競”、“餅齋”等。信的內容大多是討論注音字母、古音韻,以及在北大教學、買書、寄稿費等事。不少信都印著信封,有魏的地址。計有北大、後門內景山東街瑞祥公寓、小取燈胡同七號、西山碧雲寺西山天然療養院、東皇城根雙輦兒胡同二十二號、朝陽門大街八十三號等處,可見魏在十來年間,搬家多麼頻繁,這在當時是很普通的。有兩個信封寫雙名:“王碧書女士,魏建功先生。”王自然是“魏夫人”了。“廿八、廿九”日一封信開頭說:“天公:頃晤□□(二字畫圖示意),知某事已到十分光之程度,即月薪二百八十,從八月送起……惟辦公時間……以為最好每天到所辦公半天。”這大概是指北大研究所,工資是二百八十塊現大洋。

所收信中,有兩篇長稿。一是前述胡適之過壽的書件;一是顧頡剛先生父母過六十雙壽的壽屏稿,共十二幅。送的人是“馬裕藻、馬衡、馬廉、範文瀾、蔣作賓、劉複、錢玄同、錢稻蓀、徐炳昶、周作人、陳垣、沈兼士、吳肇祥、魏建功”。這些人現已無一存者,隻不知這套壽屏在不在了?

這本小書,我始終不知道出版印刷經過,因為書前書後都沒有出版頁,也未有意調查過。近讀黃裳先生的《春夜隨筆》,在《天行山鬼》文中,忽然發現,十分高興,摘行如下:一九四七年夏,一天中午走過來薰閣書莊,看見案上有大本厚厚的冊子,中間粘貼著錢玄同給魏建功的幾十封信,其中還有明信片、賀年卡……非常有趣。錢玄同是最喜歡說笑話的,信裏有許多好玩的故事。因為是隨手所寫,有的還很潦草,所以很少常見的他那種規規矩矩的氣息。自然這中間論及古音韻的論學書劄也不少。封麵題簽是“先師吳興錢玄同先生手劄,弟子魏建功收藏”。聽書店夥計說,建功剛從台灣來滬,就借住在書店樓上,這本錢玄同的手劄想托書店代為影印……這本手劄兩三個月後印出來了,是石印,原件的風采蕩然無存。這就使我非常討厭石印,直到今天還是如此。讀了《春夜隨筆》這段文章,我才知道這本殘破的書是一九四七年印刷的。黃裳先生見過原件,得瞻前輩筆劄風采,是十分幸運的。我沒有眼福,未見過原件。如能見到“風采蕩然無存”的石印本,也是十分幸運,彌足可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