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德剛的打油詩(1 / 1)

《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和最近出版的《李宗仁傳》,使遠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唐德剛教授出了名。這也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好事,對讀書界的朋友們來說,看了這幾本書後,於感興趣之餘,起碼會想到些什麼……

德剛教授是胡適的安徽小同鄉,績溪人。五十年代開始,這老小同鄉都背井離鄉來到美國,那可不像現在考上“托福”、到美國留學的小青年那樣瀟灑,他們是背著沉重的故國文史哲包袱漂泊到大洋彼岸的。當時真有些如梁山泊好漢說的“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胡先生雖然是故地重遊,但早已不是高唱“文學革命”、寫《沁園春》“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的青年,也不是抗日烽火正熾、身為中國大使,見羅斯福總統時的“百歲光陰才過半”的中年,而是“美人遲暮”的花甲老人了。回思往事,當年好友天各一方,大有不堪回首之勢。這時遇到會說績溪話的同縣小青年,又會說、又會寫、又熱情,哪能不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交呢?

唐德剛教授當時在哥倫比亞大學曆史係讀學位,又在哥大圖書館當小職員,最早的“胡適口述曆史”,便由唐來擔任了。開始口述記錄時,原是中、英兩種語言夾雜。將漢語全部譯為英語時,胡先生親自參與,也頗費心血,遇到古典名著,還有爭議。如梁啟超《新民叢報》,唐順口譯為“The New People Miscellany”,而胡先生卻說“新民”應譯為“Innovative people”……這些在唐著《胡適雜憶》中有詳細記載,我就不多說了。

改革開放之後,唐德剛教授回國次數頻繁,到各地大學講學、開會。知名學者、中青年朋友,認識唐教授的太多了,而我和他認識的時間卻很晚。自然他的著作《胡適雜憶》我早已讀過了。他對胡先生既推崇、又批判,好多觀點,深得我心,因此久已心儀,總想有機會認識一下……前年我的《清代八股文》出版了,我知道周策縱教授和他是好朋友,便在給策縱教授寄書時,多寄了一本,托代轉交,過了兩三個月,忽然收到他的信,信中說:策縱兄轉下大著《清代八股文》,一周未竟,讀之不能中止也。正是言我輩所欲言,空穀足音,敬佩何似。說來話長,非三兩張紙所可盡言,謹匆撰羌箋,並附上打油詩數首博一笑也,先行道謝……話說得十分客氣,但我感到也並非虛套子。信的後麵說:六月中旬將來上海參加華東師大胡適討論會……這樣我有幸和他在上海見麵,雖短短數日,但暢談幾次,十分盡興,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了。古人常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近若幹年中,我常常有此感覺。有認識了幾十年的熟人,經常遇到,隻是“啊,好久沒見,最近忙嗎?”要不就是“啊,你也老了……”以後便無話可說了;而有的雖然隻見過幾次,卻談得很深,很痛快,像幾十年的知交一樣。這幾次和他談話,都說到中國傳統文化,均感後繼無人,大有絕響之勢,共同感慨當年胡適之先生對此應負有一定責任。他還說到他認識的托洛斯基老年時的軼事,也不勝感慨,但說起來太長,在此就不多談了。

他的小詩,很有意思,有新有舊,所謂“打油”,自是自謙之詞,這裏不妨抄呈讀者,共同欣賞。先看《還鄉小詩》三節:原來向北飛,愈飛愈遠,飛到了南方。(飛越北極圈)

直線——原是弧線一部分。愈前進,愈轉環,終點就是起點。(從東京飛大陸)

離開了故鄉,漂流到最遠的地方——那最遙遠的地方,便是故鄉!(返合肥故裏)詩有哲理,有感慨,有空間,有時間,充滿的是天涯遊子永恒的思念之情。還有一首詞《憶王孫——農曆除夕守歲》道:“神州西望感蒼茫,真把他鄉作故鄉?除夕年年總斷腸,最難當——守到天明覺夜長!”這就不同於上麵小詩,而是直抒胸臆,道出無家之哀、思鄉之苦了。

周策縱教授前幾年寫過幾首回文詩,也曾寄給我,但一時找不到,德剛教授有一首和詩,言道:“回文小道費心裁,計國生民有去來。台港見山河一統,才長誤曲顯襟懷。”題為“遵策縱囑題其《回文詩集》”。

回文詩可以順讀,也可倒讀,不難見其巧思。倒讀之:“懷襟顯曲誤長才,統一河山見港台。……”亦可見萬裏遠人對祖國統一企盼之殷了。分別已快一年了,春雨連綿,夜窗寂寞,燈下補綴成篇,以係遙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