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文主要內容是談北京俗曲與北京風俗之關係,主要是介紹北京風俗在北京俗曲中的表現和北京俗曲所描述的某些北京風俗,這裏所說的北京俗曲和風俗,都是曆史上的,而非今天的。具體所反映的時間,是本世紀初和上世紀。去今雖然未遠,但因為我們所處是一個劇烈變化的偉大時代,因而這些東西,在今天看來,已經大多是茫然的了,因而對於深刻具體地了解當時的社會,也就隔著一層,隻能是抽象的、模糊的,而不能是形象的、具體的。而這個曆史時期,離我們又最近,和我們今天的社會關係又極為重要,我們今日在不少方麵,還要繼承利用它、重現它、表演它。也許有人感到,這些陳舊的風俗等等,談得到什麼繼承利用呢?其實廣義地說來,繼承利用的還很多呢!早上吃早點,買根油條,似乎還是繼承了本世紀初、上世紀中的老樣子。如不注意繼承,那情況就完全兩樣,北京早上喝“豆腐粉”(實際是黃豆磨粉或雜豆磨粉)製的豆腐漿,就是不繼承磨豆腐、過濾後熬豆腐漿的風俗,讓人連豆腐渣一起喝下去。另外衣食住行、文化娛樂、歲時禮俗都包括在風俗中,油條、豆漿之微,也顯示了一個民族、一個曆史時期的社會風俗。移風易俗者,是循循然善誘人,引導其繼承發揚好的,改變其劣者、乖陋者,這本是多方麵的十分細致的工作。如果主觀片麵地去認識和處理,那常常是不能很好地解決問題。
至於談到重現當時的生活場景,表演當時的社會故事,那就更需要比較細致、具體地了解當時的風俗情況,尤其是時代越近的,真實性的要求越高,不然就感到很滑稽,那就根本談不到什麼藝術創作等等,變成瞎胡鬧了。秦始皇穿錯一點古天子冠冕,問題還不大;而讓蔡鍔穿著四十年代中後期袍子吃酒談笑,像一個銀行主任的派頭,或者像一個說書先生的姿態,如果不是開玩笑,就是無知識。因為見過蔡鍔的人不少還健在。穿過四十年代式樣袍子的人就更多了。稍錯尚可忽略,大搖大擺便莫名其妙了。所以要研究、要有知識,無知是不行的,研究得不細也往往要出錯。如電影《梨園傳奇》中,那個演惡霸的演員的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個“漢玉搬指”,這就戴錯了。因為“搬指”不是戒指,它是為了拉弓扣弦用的,不能戴在無名指上,應該戴到拇指上。北京拍的電視劇《畫兒韓》,那個演冒充那家少爺的演員就戴對了,是戴在拇指上。這樣一個小小的“搬指”,既顯示曆史風俗,又顯示了曆史風俗知識的高低粗細,不能忽視。
前麵這些引言,簡單地說了一下介紹這些俗曲及其所反映風俗的意義,雖是曆史的,也和我們今天有著密切的關係。還不隻是談往昔之風尚,供茶餘之談助。這原有其更嚴肅的現實意義在。
以下再介紹一下北京俗曲的範圍。北京俗曲是廣義的名稱,它包括的範圍較廣,即除去昆、弋兩腔、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大戲而外,其他演唱形式,如各種大鼓書、墜子、琴書、單弦牌子曲、小曲等等,這些民間曲藝,都可以叫做“俗曲”。北京舊時有句歇後語道:“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所說“唱本”,是一個特定名詞,是一種隻有一兩頁、頂多三五頁的小冊子,印的都是戲詞和俗曲的歌詞。最早木版刻印,後來改了石印、鉛印,封麵上還有圖,最早是木刻圖,後來照相術推廣之後,印一個模糊的戲裝照或人像,這就是“唱本”,由《平貴別窯》、《洗浮山》等大戲到大鼓書《大西廂》、《王二姐思夫》等樣樣都有,發行量極大。
這種唱本除去一部戲詞外,大部分都是俗曲唱詞,而大多數都是無名氏作品,即使當時知道是誰編的詞,也不把作者姓名印在唱本上。這些俗曲,有的曲種是來自外地的,如河南墜子、樂亭大鼓、山東大鼓等;有的是就外地的曲種改造的,如京韻大鼓、梅花大鼓等;有的則是北京清代時旗人創造的,如彈弦牌子曲等。崇彝《道鹹以來朝野雜記》記雲:文小槎者,外火器營人,曾從征西域及大、小兩金川,奏凱歸途,自製馬上曲,即今八角鼓中所唱之單弦、雜排子及岔曲之祖也。其先本曰小槎曲,減稱為槎曲,後訛為岔曲,又曰脆唱,皆相沿之訛也。崇彝所記,一直是單弦老演唱者常說的,四十多年前,聽榮劍塵、謝芮芝唱單弦,一上場總要交待幾句,什麼“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等等,原是乾隆時八旗綠營在鎮壓少數民族戰爭後的軍中娛樂節目,後來就變作一種北京旗人的民間俗曲,而且開始都是以之消遣的娛樂活動,並非賣唱為生。其中演唱者,不少都是旗人中的王公貴族的浪蕩子弟,不幹好事,專門吃喝玩樂走壞道,如同治時的貝勒奕綺、老恭王奕的兒子貝勒載澂等,都是有名的大流氓,在王府中成立“賞心悅目票房”,唱彈弦牌子曲等,義務到別的底邸中演唱,勾引婦女,仗勢騙人等等,因而清代這一類俗曲又叫“子弟書”。而暗中營業賣唱,表麵上說是“玩票”,以及公開靠賣唱為生的藝人,他們演唱時,也叫做“子弟書”了。由最早的軍中娛樂節目“岔曲”逐步演變成民間俗曲“單弦排子曲”,其中還有滋生的各種俗曲,如西韻書、東韻書、西城調、南城調、馬頭調、靠山調、快書等等。
演唱的內容,有長篇的、有短篇的,有曆史的、有時事的。唱長篇如著名的石玉崑。崇彝《道鹹以來朝野雜記》記雲:道光朝有石玉崑者,說《三俠五義》最有名,此單弦之祖也。貴月山尚書慶嚐以柳敬亭比之。後來之隨緣樂,本名司瑞軒,非瞽者,名尤著,說唱諸書,借題諷世,笑話百出,每出演景泰、泰華諸園,能哄動九城。近年著名之德壽山,即其支流也。另外夏枝巢《舊京瑣記》也記雲:子弟班者,所唱為八角鼓、快書、岔曲、單弦之類。昔有抓髻趙,最有名,供奉宮中,以為教習。單弦有德壽山、榮劍塵,以八角鼓著名。快書之張某,大鼓劉寶泉則專門藝人。在枝巢老人的記載中,說完“子弟班”之後,又說“專門藝人”,就是把當時旗人票友出身的和貧寒之家子弟專門學藝演唱的加以區別。德壽山、榮劍塵等人都是旗人票友下海賣藝唱單弦的。昔時旗人一般不稱滿洲姓,隻稱用漢字起的名字,如榮祿、端方等,又起一個字,連名中第一個字一起讀,如榮祿字仲華,人稱榮仲華;端方號午橋,人稱端午橋。不了解當時這種旗人風俗的,還以為他們姓榮、姓端呢,其實完全不是,他們都另有滿洲姓,德壽山、榮劍塵等單弦藝人也一樣,德、榮都不是他們的姓,而是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字。記得榮劍塵解放前夕還登台演出,當時大約六七十歲之間,在崇彝的記載中,說到“隨緣樂”,說是“說唱諸書,借題諷世,笑話百出”等等,這就聯係到這些俗曲的演唱內容。隨緣樂名司端軒(實際也非姓“司”,其官名不知叫“司”什麼),是同治、光緒初年的人,其“借題諷世,笑話百出”,等等,就是編唱了當時的時事內容,而且通俗滑稽、諷刺生動,所以能在演出時轟動九城。隨緣樂這種俗曲的影響很大,不少潦倒旗人也以此為樂,編了許多唱詞。著名的有同、光時做過杭州將軍的果勒敏,字杏岑,就編過不少排子曲、岔曲。崇彝記他“能以市井俚語加入,而有別趣”。這就是這些俗曲在語言上的特征;有些全部是用北京當時最土的方言寫成的,這就更顯示了它的曆史的、地方的風土特征。在外地、在異代雖然不少都很難懂,而在本地、在當時卻最有聽眾,最能反映其特殊的風俗麵貌;再有這種俗曲反映社會新聞十分及時,當時不少社會新聞、流行風尚都有人編成俗曲,加以演唱。四十五六年前還聽過一次唱“怯大鼓”的架東瓜(藝名)唱“窮大奶奶逛萬壽寺”,諷刺破落戶旗人仍舊擺譜兒(即裝闊氣),什麼“頭上梳一個屎殼螂纂兒,纂上戴一朵狗尾巴花……”等等,繪聲繪形,極盡諷刺之能事。單弦排子曲馬頭調中,有一個段子叫《靈官廟》,就是演東便門二閘尼姑廣真交結官府,招伎設賭,又大辦壽筵,請了不少旗人王公貝子,為禦史所參,被步軍統領捉拿處死,王公都被革爵。當時這一類內容的俗曲極多。這一類俗曲在內容表現上和當時流行的西韻書,如《黛玉悲秋》等之纏綿悱惻不同,和悲壯激昂的東韻書、鼓子詞即後起的京韻大鼓,如《戰長沙》、《遊武廟》等也不同。它的特征:一是在內容上全演唱當時北京的時世故事、風俗、社會情況;二是全部用北京土話土音;三是描繪細致、內容風趣,一般多少都有諷刺性;四是篇幅長短不一,有的幾十句,有的幾百句,長篇大論,但不演唱故事,而隻敘述介紹社會風俗情況,如子弟書《鴛鴦扣》記旗人婚禮全過程,把相親、插戴、迎妝、迎親、坐帳、開臉、拜堂、會親、回門等都用演唱的形式作了極為細致的敘述和描繪。全本足有兩萬多字,而並無故事穿插其間,是純客觀的敘述,不惟內容極為豐富,其形式也是十分特殊的。
這種俗曲,自然有不少作者,但風格大都一樣,詞句都十分流暢,“十三轍”都運用得很熟練。編寫者一般都具備三個條件:一、有較高的文字水平;二、極為熟悉北京的風俗人情;三、寫詞的人大都自己能演唱,或本身就是又演唱、又編詞的。但是這些作者,在作品傳抄或者刻印時,都沒有寫上自己的姓名,如當時著名的寫西韻調唱詞的韓小窗、寫彈弦唱詞的果勒敏等人,也隻知道他們當年是編了大量的唱詞,但是他們有哪些作品,也很難找到詳細明確的記載了。
由光緒之前,直到宣統末、辛亥初,北京出現了一個專門編印俗曲唱本的字號,署名“百本張”,編印了大批的俗曲唱本,使俗曲唱詞得到十分廣泛的流傳。它所反映的北京社會,中間經曆了一次極大的變化,那就是庚子,由義和團進北京直到八國聯軍侵略北京、占領北京,和議達成撤離北京,那拉氏由西安回到北京,前後約有一年半的時間。這對當時北京古老的社會、古老的風俗,是一個極大的衝擊。在此前後,北京社會市容風俗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些在“百本張”的俗曲唱詞中,都有明顯的反映。是研究這一時期北京社會風俗的最生動形象的資料。
“百本張”的俗曲唱本,在當時雖然發行量很大,但誰也不重視這些小唱本,有的隻一兩頁,看完就隨手丟了。因而在不斷大量發行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大量散失消滅,因而在百年之後的今天,一般想看到一本“百本張”的唱本,那是很不容易的了。過去北京傅惜華老先生收藏的“百本張”的本子極多。另外聽說馬彥祥先生、吳曉鈴先生收藏的也很多,這都是很可珍貴的。可惜我沒有機會看到這些鄴架珍秘,時有緣淺之慨。再有各位老先生們收藏這些俗曲珍籍,一般都是從戲曲史料研究方麵著眼,而我稍有不同的是,更著眼於它的內容所表現的當時的社會風俗。這更有其史料價值,而且大多都是別的書中找不到,或即使找到,也沒有這樣生動具體。其值得重視處,也就在於此。
二
第一先舉一個最普通的。曲名〔打糖鑼〕,曲種是“趕板”,內容是描繪過年的情景,利用打糖鑼賣糖小販的敘述,很有趣地介紹當時北京人過年的忙碌準備,其詞雲:
正月裏的銀子臘月裏關,
二十一二咳放黃錢。(一)
賣香爐、蠟燭台兒的滿街上叫喚。
畫兒棚子搭滿了街前,
神紙攤子擺著門神掛錢,
湯羊和那鹿肉、野雞吆喝新鮮,
關東魚、凍豬、野貓堆在街前。(二)
爆竹床子、佛龕和灶王龕,
佛花、供花兒、瓷器也出攤,
祭灶的關東糖,賣到二十二三,
元寶、阡張繞街上串串,
沒折兒的先生寫賣對聯。(三)
家家戶戶都要過年:
請香請蠟,蜜供南鮮,黏糕饅首,蒸食俱全,
祭神的豬頭羊頭,包餑餑的白麵,
豬、羊、牛肉,年例長錢。(四)
三十兒晚晌,煮餑餑捏完,
火鍋子裝上,等著姑爺拜年。
踩歲的芝麻秸兒,院子裏撒嚴。
小幺兒們磕頭,為的是弄錢,
壓歲的老官板兒,小抽子兒裝圓。(五)
喜歡的個個跳跳躥躥,
接神的鞭炮響聲兒震天。
初一一早都出去拜年,
家家戶戶把門來關。
有來的要見節,就說出去拜年;
不到的又是挑禮,俗了個非凡。(六)
旗下爺們見麵,有把滿洲話翻,
無非說的是新喜,吉語吉言。
買賣爺們見了麵也要拜年,
把磕膝蓋一拱,亂打鄉談,
說的是新春大喜,大發財源。(七)
賣瓜子兒的小幺兒們,胡同兒串灣,
打糖鑼兒的也開了市咧,也要弄錢,
打著一麵糖鑼兒,滿街上叫喚。(八)
當時唱本,都是連下來的,我為了便於現在讀者閱讀,便於加注說明,所以引用時分行來寫。這首演唱當年過年時風俗的俗曲,在當年北京人看來,是一看就懂,非常親切的。而在今天不知當時北京風俗的讀者看來,肯定有許多都不懂了。我在此按句下所標數字,依次作些簡單說明:
(一)第一句尚易理解,即為了過年,提前發錢糧。當時北京除專職官吏有俸銀、俸米,一般旗人沒有職務的也都有錢糧可領。要過年了,應該正月裏發的錢糧,臘月裏就發,日期是臘月廿一二,即祭灶前夕。“黃錢”是鑄錢機構寶源局、寶泉局新鑄出來的黃銅錢,像現在人過春節時,換幾張沒有用過的新鈔票一樣。
(二)以上數句都說的是賣年貨。香爐、蠟燭台、年畫等都是過年時購買的東西,門神是“神荼”、“鬱壘”,貼在大門左右門扇上的紙印五彩神像。清代北京年貨中不少食品,肉魚野味等都是東北來的,統名之曰“關東貨”,由舊曆十月地凍之後,陸續用大車運到北京,謂之“走大車”。魚是凍魚,都是鬆花江產的,所以叫“關東魚”。湯羊是連皮的殺倒的凍羊,整腔地運來,野貓是野兔,又叫“山貓”,這由清初就是如此,是山海關內外的大宗貿易。《京都竹枝詞》所謂“關東貨始到京城”。在著名的乾隆時汪啟淑的《水曹清暇錄》中有詳細的記載,這裏不多作介紹。《紅樓夢》所寫烏莊頭賬單,也是這種“關東貨”的反映,不過是向賈府繳納,而不是在市場上出賣。
(三)這幾句寫的也還是街頭賣年貨的情況。“爆竹床子”是北京土話,大麵積的攤子像床一樣,所以叫“床子”,如“羊肉床子”、“菜床子”等。佛花、供花都是紙花,佛花是供佛的,供花是祭祖時供桌上插的花。元寶、阡張是紙糊迷信品,元寶是錫箔糊的,阡張是一尺見方的白紙、黃表(紙)用刻刀一紮紮地刻點花紋,上香時焚燒的。祭祖時燒白紙阡張,祭神時燒黃表。“沒折兒”是土話,就是“沒轍兒”,沒有路,沒有辦法,所以年根幾日才在街頭賣對聯,即代寫春聯,俗名“書春”、“書紅”。
(四)以上數句寫家中過年的準備,香、蠟都是敬神祭祖用的,所以叫“請”,不能說賣。“蜜供”是當年北京特有的過年時祭神食品,用麵粉做成長條,切成一段段的,香油炸過後,把這一段段的壘成一個四方寶塔形,大的可以二三尺高,小的五六寸高,叫做“蜜供”。當時家家戶戶都要買的。祭神要領牲(即古代的“犧牲”之意),所以要豬頭、羊頭,代表整豬、整羊。“年例長錢”是每年按例的賞錢。
(五)“煮餑餑”是水餃,北京土語。芝麻秸扔在院子裏,讓人踩上去嗶嗶剝剝亂響,是節節高,越踩越響,取吉利。“老官板兒”是銅製錢中老年間的大錢,如順治、康熙等朝銅錢,較道光以後所鑄錢大三分之一以上,大人給小孩壓歲錢都給大錢,“小抽子”即小口袋,裝上錢一抽口,都裝滿了。
(六)清代北京人大年初一、二照例不開門接待拜年者,但照樣要拜年,把賀年片從門縫塞進去。有的京官甚至本人不去,讓一個小孩坐上他自己的車,捧著拜匣(裝名片的匣子),挨門送賀年片。這本是當時官場中極為腐朽虛偽的風俗,一般人認為是正常的,而在俗曲中卻給予尖銳的揭露和諷刺,說有真要“見節”,即見麵拜年的,反而推說不在家,出去拜年去了;而“不到”又要“挑禮”,令人十分可厭耳。
(七)“旗下爺們”即在旗(八旗)的男人,男人叫“爺兒們”、女人叫“娘(讀作niá)兒們”,北京土話。按“旗下爺們”並不都是滿旗,主要是滿族,即“滿洲旗”,代代相傳,說幾句滿洲話,但日常生活,都說京話,隻偶然逢年過節,或某些稱謂說滿洲話。另外旗人中還有“蒙古旗”,即八旗編製中的漢人,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因為環境關係,偶然也會說幾句滿洲話。“買賣爺們”指北京做買賣的人,當時北京做買賣的基本上都是山西人和山東人,少數江南人,基本上沒有本京人。“把磕膝蓋一拱,亂打鄉談。”上句是請碰安,是北京的行禮方式,“打鄉談”是說自己鄉間的土話,山西人說山西話,山東人說山東話。
(八)是說過年時賣瓜子、打糖鑼的小販趁機多做點生意賺點錢。
這樣不長的一篇寫過年風俗的俗曲,內容就這麼豐富,描繪的當時的風俗,要做詳細的解釋,才能使今天的讀者有所理解。而北京當時單是描寫過年風俗的俗曲,卻並不隻這一篇,而是多種多樣,另外還有不少從不同角度描繪過年風俗的俗曲,在內容上也給我們留下不少重要的風俗史料,如“百本張”牌子曲《十二景》、抄本大鼓書《門神灶王訴功》、《霓裳續譜》載“祭灶”小曲、“新年來到”小曲等。它們都生動地反映了北京當時過年期間的風俗情況,資料是大量的,內容極為豐富,這在正式曆史書中是找不到的。即使在一些筆記野史、風土專著中,也是少有的,縱然有,也沒有這樣生動而有情趣。
舊時北京各大廟會,最能代表地方風俗容貌,所以拍電影《駱駝祥子》,要拍一段虎妞逛白塔寺的鏡頭,這就使電影更富於鄉土色彩。但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甚至一個多世紀以前的白塔寺廟會,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它的具體的熱鬧氣氛是什麼樣的呢?一般書中找不到,民間俗曲卻給我們留下了極為詳盡生動的材料。這種材料從社會史、經濟史、民俗史、商業史、曲藝史、方誌學的角度看,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如“百本張”子弟書《護國寺》:忽想起今朝還是護國寺的廟,何不前去略散心?吩咐家人們套車備馬,站起身將衣衫換換即刻出門。一路星馳電轉如風快,霎時來到廟西門。下車來跟役後麵拿著煙袋、荷包、馬坐褥,至門前見一人當門而立麵含春。原來是施舍那經驗的偏方合勸人的經典,接一張看說:何苦來買紙費墨在這裏冤人?來至永和齋先將梅湯喝一碗,順甬道玉器攤上細留神。上了彌勒殿見翎子張他在廟內擺,隻見那腰刀攤子也想去打落,見兩旁俱是零星古董硬木器,至天王殿見辛家的玉攤在門內擺,下台階朝東走見吉順齋餑餑攤子麵前擺,又見那雲林齋、德豐齋、冰玉齋賣的是京裝絹扇。這裏有個首飾攤子,我歇歇再走,至東碑亭見百本張擺著書戲本。往前行見一個南紙攤兒麵前擺,又見那西洋水法水車兒水輪兒做的十分巧,那賣旱三七的嗎搭著眼皮兒麻裏麻糖真有趣。賣苦果的撅著胡子眉來眼去把人雲。賣龍爪薑的說這個小碟頃刻間能起三尺浪,那邊是天元堂黑驢兒的眼藥天下把名聞。前麵有一檔子蓮花落,見座兒上許多擦胭脂、抹粉的人。來至了塔院尋一個靜處解解手,見算命的相麵的花言巧語盡蒙人,測字的照九州字意兒詼諧頗有趣,仁義堂藥孟家的“百補增力”算專門,有許多賣熟食的油膩腥髒難寓目,看這檔子倒新鮮卻彩亮閉著眼睛把紙條兒抻。李九兒粘盤子粘碗工夫到,吃虧他裝驢裝狗愛撒村。倉兒的相聲據我聽來全無趣味,跑旱船鑼鼓喧天振耳聞。王麻子的相聲兒也無甚麼意味,鴨蛋劉伸著脖子把劍吞。見一個耍白耗子的倒頗有趣,忽聽大聲喊“豬八戒轉世投胎在這裏存”。